第二七一章 黃昏
黃昏,望海台。
憑欄遠望,一片絕勝美景。
水天相接之處,橘紅色的夕陽淡定的懸挂在其上,兀自默默地繼續向四周揮灑自己最後的那點濃烈醇厚的橘黃色餘暉,勉力只渲染了半邊天空,無力再顧及更遠,全然不見了中天之時的暴烈奪目,倒是讓人看得清如今大得多也漂亮得多的如圓盤般的軀體。像個老人,收起了年輕氣盛之時讓人無法逼視的萬丈金芒,優雅從容地向有心人展示著如今豐富得多的內涵。
半邊天金紅,半邊天深藍,強烈的對比,自有無限瑰麗。浮雲依然是浮雲,任由旁人如何渲染,依然不改懶散的性子,自顧自慢悠悠地做著它愛做的變化,只是出眾的天賦委實難以埋沒,稍微賦予一點麗色,無論金紅,無論深藍,即可使他展現出萬千雄奇意象。
光線的明晦變化愈來愈明顯,及至肉眼可見,這塊兒剛才還像火燒般絢麗爛漫,轉眼就轉入了一片深沉的暗色之中,瞬息萬變,浩瀚恢宏,透著股如宿命般的不可描述不可抵擋的莊嚴厚重,心懷聖潔者讀出了聖潔,心懷神秘者讀出了神秘,心思坦蕩純凈者.……鬼知道他們讀出了什麼。
最是璀璨的是猶在夕陽照映下的那一方海面,高低起伏,浮浮沉沉,每一個波面就是一面鏡子,只管將夕陽灑下的餘暉往各個角度反射,讓其碎散成熠熠的萬點金光,如星芒,如燭火,閃爍明滅,浮遊不定,迷離幽幻。
近處,輕紗般的金光籠罩之下,是漸趨昏沉的南秀峰,是碼頭上高高低低的千片帆影,是萬家燈火漸次升起路上行人依舊如織的整個城市,熙熙攘攘之中,自有寧靜祥和。
美不勝收,意境悠遠,不外如是也。
然而,坐在望海台上,盡情飽覽如斯美景的大畫家葉孤雲偏偏還搖頭嘆了口氣,非為別的,只因為正臨淵摹筆的他自覺還遠遠不能將其中意蘊完整地付於紙上——「功力不夠啊!」
不過,雖然他自感不滿,但旁人已不得不為他的畫作驚艷萬分。
不同於吉安娜,作為大公爵長子的羅契顯然具備著相當高的藝術修養,自當能一眼便能發現葉孤雲的畫作及其所展現的一整套迥異於當世的繪畫技法所蘊藏的巨大的藝術價值。
頂級貴族嘛,總有一些咱底層pi民完全無法理解的矯情,譬如對藝術的狂熱追求,此時的羅契簡直激動不能自已,竟是渾然忘了到來此處是所為何事,看到葉孤雲在卷邊題上一行字后終於收起了筆,他便立刻問道:「畫完了?我能看看嗎?」
葉孤雲轉過頭,看向這位到來后一直默默站在後頭願意靜候自己完成畫作的大公子,笑了笑,迎著其期盼的眼神,任性地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畫完了沒?嚴格來說,還沒有呢!」瞄了眼題字下方的空白之處,接著說道:「至少還欠著一枚個人印章——呵,我也確實有所疏漏,製作了那麼多東西,全套的文房四寶都弄出來了,偏偏把最能代表個人的印章給忘了做了……」
當然,這些話只是一個玩笑罷了,是在欺負羅契不懂國畫,然後,如願的在其臉上看到失望的神色,葉孤雲方才促狹的說道:「不過,你當然能夠看看它們,哈哈!」
「新畫的這副……唔,《日暮山海圖》,就叫這個名字吧,墨跡未乾,不要掀起來,就在案上看吧!或者你可以看先前所畫的另外幾幅……」
畫了大半天了,當然不能只畫了一幅,也許有的畫家需要幾天幾周幾月甚至幾年來完成一幅畫,但葉孤雲不是,完全可以說他是快槍手,就算最細緻最講究,畫一幅畫從沒超過兩個時辰,而這也決定了他的繪畫風格。
接下來,望海台上便進入了羅契接連不斷的送上瘋狂盛讚的時間。
「這些便是你的家鄉的繪畫?」
他首先便盯上了風格最為鮮明突出一幅水墨山水:「wow!太神奇了!我從來沒見過僅用黑顏料完成的繪畫……」
聞言,葉孤雲不得不插上一句,指著硯台,對羅契說:「不是黑顏料,而是墨水,寫字的墨水,當然和你用慣的熟悉的那些不太一樣,是我家鄉的墨水。」
「喔喔.……」羅契不住點頭,然他的眼睛都沒離開過畫面,手指還在其上輕輕撫摸,「了不起!了不起!通過水與墨的相調,利用其乾濕濃淡來表現出不同的層次.……多麼巧妙多麼偉大的藝術構思啊!」
嗯?這傢伙還真有幾分本事,那麼快就能看出點門道來……
「不止!不止!」羅契繼續說道,「紙也被考慮進去了!利用水墨和紙的相融,產生的溵濕滲透的特殊效果,來營造具有獨特美感的畫面……」
好吧,又說中了.……
「水墨和紙的交融滲透,自有一種奇妙的反應,」羅契只管抄起畫幅,看了又看,「讓所繪之物既像又沒那麼像(似像非像,即意象),這種效果能使人產生豐富的遐想,彰顯著一種非常特別非常玄妙的審美情趣……」
都讓你說完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連聲大讚之後,羅契卻突然惋惜起來,「為什麼我們這裡不曾發展出這種繪畫……」
葉孤雲不由說道:「因為你們甚至連工具都未曾出現,」他指了指畫案,「筆、墨、紙,缺一不可。」
羅契苦笑:「是啊。」
他一幅接一幅地觀看,很快又發現了一個獨特之處。
「為什麼你的畫里總是會留有一些空白之處?」
哦?察覺到留白了嗎?
葉孤雲正想解釋,不想羅契卻先行制止:「先別說,讓我想想。」
「我確定這是你故意為之.……」
「那麼,是為什麼呢?」
他還把手指擱在畫上不斷比劃。
「如果將空白之處補上……」
「也不能說不好。只是.……」
「和原畫比起來,會顯得太滿,有點臃腫,略顯唐突,似乎畫面的結構也沒那麼協調章法也沒那麼精美.……是的,減損了那份獨特的韻味,更重要的是,抹殺了原本留有的廣闊的想象空間!」
「我明白了!」
厲害!這傢伙莫不是美術天才?
羅契朝葉孤雲豎起了拇指:「好高明的手法啊!受益匪淺!」
葉孤雲卻只像看怪物般看著對方,僵硬地回了聲:「呵、呵呵。」
羅契不以為意,他的注意力還在畫作之上,緊接著他又找到了下一個關注點,那是某幾張形狀特別奇怪的畫幅,彎曲的,外長內短,像道寬闊的弧,又如一個扭曲的梯形,或者說是被特意裁出的圓環上的一截。而那畫紙也是經過特意挑選,紙質尤為強韌。
「為什麼你會在這種奇怪的畫紙上畫畫?」羅契拿起了其中一幅,雙手展開,「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這個我實在想不明白……」
「那是扇面。」葉孤雲輕笑答道。
「扇面?什麼扇面?」
「摺扇的扇面。摺扇?一種非常特別的扇子,可以摺疊起來.……」
言語說不清楚,葉孤雲乾脆抄起紙筆,畫了個結構示意圖。摺扇的結構能有多複雜?羅契自是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好、不!絕妙的玩意!」
羅契頓時雙眼放光,亮得簡直能蓋過燈盞,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遇人之時刷的一聲打開手上的摺扇優雅地輕輕搖動滿不在乎地展露扇面上的名畫任憑注視任憑艷羨的那副騷包模樣。
「這絕對是一種藝術品!」
啊,沒錯,考究一下材料,考究一下畫工,摺扇確實可以做成藝術品。
「必須要予我一份!」
說完,羅契已是直接攤出手來。
葉孤雲搖頭失笑:「自己去取。」
不料,羅契卻是作妖,眼珠轉了轉,竟是獅子開大口:「我改變主意了!這些我全都要!」
葉孤雲自是不允:「嗨,至少也得給我留下一份好吧?」
「就不!你隨時都能畫,自己畫去!」
「喂!講點道理好吧?」
「就是講道理我才非要把他們全部要走!」羅契嘎嘎怪笑,「謝謝你啊!又替十三行創造了一樣重量級產品!我覺得全世界的文人墨客紳士淑女貴族豪富,但凡有點藝術追求的——哪怕只是裝裝樣子,都渴望得到如此一種風雅的扇子!他們從來都很樂意用一筆超出本身價值的重金來換取一件能夠表現他們與眾不同的風度和品味的物件。」
「那麼,誰能為他們提供這種摺扇?嘿嘿,只有掌握了造紙術能夠大量造紙的我們!我們完全可以開設作坊批量製作這種摺扇——當然,批量製作的摺扇頂多只能稱為工藝品而不再是藝術品.……」
「所以我便需要取走你畫好的這幾幅扇面,招來最巧手的匠人,用最好的材料,以最快的速度,做成最精美的摺扇,就在這兩天,趕在榮耀對決之前,召開一場高級別的別開生面的拍賣會,向以三郡參訪團為代表的世界人民展示這幾把當世絕無僅有的出自異界賢者薩菲厄斯之手的扇子,最後當然要以一個驚人的天價成交作為結束,以一舉確立十三行的摺扇是為藝術品的崇高格調!」
「萬幸這摺扇的結構還比較簡單,不存在太高的製作難度,巧手的工匠用白紙和木條好生練習幾回怕就差不多了……」
葉孤雲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直接罵了一句:「x!」
丫的,剛才還好好的是個藝術青年,咋轉頭就變成了個滿身銅臭的商人?
呸呸,有什麼不好理解的?這個城市裡的人啊,都是長在錢眼裡的,上上下下,無一例外!絕對的!
不過,這傢伙的反應倒還真快,才剛剛知道摺扇,立即就想到這一套一套的……
那邊廂,羅契已樂呵呵地將那幾張扇面收走,末了,乾脆連不是扇面的幾幅畫也一併收走,只還了葉孤雲一個笑眯眯的欠揍表情:「心情愉快~!」
葉孤雲揉了揉太陽穴,安撫那不住抽搐的額角:「我的心情可就特別差勁了。」
「呵!你還有理由心情差勁?你都在這裡悠閑地畫了一天的畫了!」這時候羅契才想起來自己到來這裡的目的,頓時換上了一副憤憤不平的表情,「我本來是來聲討你的!我都快忙瘋了,你卻如此懶散。」
「懶散?嘿,要不我們換換?我來修理那些惱人的冒險者,你去應付和費雷拉的對決?」
「所以現在你難道不是應該抓緊時間進行修鍊?」
葉孤雲笑了,指了指畫案:「畫畫也是修鍊的一種。」
羅契翻了翻白眼:「你說了算.……」
「哈哈!所以說嘛,要是你願意去對付費雷拉,你也能享受這個『你說了算』~!」收起笑容,葉孤雲又問道:「那些冒險者,很難處理?」
「棘手的很!」羅契煩躁抹了把臉,「數量太多了!一個個混不吝的,都不願意配合,而且他們之間.……」
「停停停!」葉孤雲一擺手,「我不需要知道這些,我只是求個確認而已。看到你是這樣煩悶,我的心情頓時又愉快起來了!謝謝啊~!就這樣!」
一把收起畫案,這廝便提起輕功飛躍離去。只餘下羅契在原地哭笑不得,最後也罵了一句:「x!」
……
徑直往家中趕回,雖說一天的成果被羅契生生全部擄走,但葉孤雲的心情倒還仍然不錯,嘴角含笑,腳步輕快。
然後,碰到同路人了。
就在別墅的莊園大門之外,葉孤雲碰到了同時往家裡趕的桑比,但是,只有桑比一個人,並沒有他一直緊密跟隨的凱瑟琳。
見到葉孤雲,桑比立即主動迎了上來。
「嗨!薩菲厄斯!趕在這裡見到你可就太好啦!省去我許多事!」
「怎麼了?」
「喔,我是特意來告訴你,凱瑟琳今天太累啦,沒力氣也沒心思趕回來嘍,於是索性在旅店休息,讓你不必挂念.……」
嗯?太累?又一次?這次竟還是累得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
葉孤雲不由大為皺眉,再也無法忍耐,逼問道:「告訴我,怎麼回事?凱瑟琳這幾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總是弄得如此勞累?」
桑比犯難道:「呃,這個不能告訴你……」
葉孤雲不滿喝道:「連我也不能知道?」
「正因為是你才不能知道,否則還製造個屁的驚喜啊……」
桑比拱拱手:「薩菲厄斯,拜託,別逼我了,我真不能告訴你.……」
「逼?哼!」葉孤雲森然冷笑,「我倒是覺得應該是你不要逼我對事情進行猜測!作為神之選民擁有聖靈之體的選民女士,竟然連續四天因為一件事情而筋疲力竭!你說這裡面能夠展開多少有意思的想象?萬一想差了,你猜得我會不會幹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桑比登時急了,連連:「哎哎!不要!千萬不要!」
葉孤雲立即進逼:「那麼你就將真相告訴我!」
桑比大為無奈,終究還是透露了一點:「我只能告訴你,事情是好事,不是壞事,呃,與你有關,過幾天你會就知道……」
「是么?」
「我只能說這麼多,但這全是事實,我保證,以名譽保證!」
葉孤雲沉默了,久久不語,忽然又說道:「好吧,我也不問了。但我要去看看凱瑟琳,作為他的男人,在她倦極的時候,我至少得陪伴在她身邊。她在哪個旅館?還在那『跳舞的寒號鳥』?」
「啊?不不不!」桑比連連擺手,「不必了!真不必了!凱瑟琳不希望你去看她……」
「看玩笑!讓你看到昏迷的她,你還不得立即發瘋啊?」
話沒說完,被逼急了的桑比急急忙啟動了一件魔法物品,身影頓時消失,再出現時,已在十數尺外,當葉孤雲的視線再捕捉到他的時候,他的軀體已在快速黯淡,一眨眼,便消失無蹤。
這.……
毫無疑問,三十六計之走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