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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56章 大祭司

  鏡城深處有一處水潭,叫落日潭。較之外城的映月湖來說,這裡少了些雲霧繚繞的朦朧之美,多了些清明。在落日潭之上,屹立著一棵入雲霄的扶桑神木,神木便是鏡城古老不變的神塔,這座塔與鏡城所有的建築都不同,是一座由無數樹根盤虯起來的塔,在樹上一層層由無數鏤空的居室,供奉著歷年來守護神樹的大祭司。


  這棵樹據說已有六千年的歷史,沒有人能走到這棵樹的頂端,據說,這棵樹的頂端已經通天。而現在鏡城的大祭司居住在第三百六十一層,常人根本無法到達這樣的高度。


  為了顯示神塔的莊嚴,歷代大祭司會選擇壯實的樹根開鑿石階。層層石階盤旋而上,圍繞著神樹,當夜幕降臨,石階上的燈火點燃,從遠處看,神樹就猶如一盞沙漠中的通天燈塔,透著大漠的滄桑和神聖。


  雪夜,落日潭也下起了小雪,神塔上,大祭司虹越點燃了神樹上所有的天燈,他站在他的神殿外負手而立,望著外面的雪紛紛揚揚地飄落。


  幽鏡抱著她心愛的菱花鏡站在大祭司的身後,木訥開口,「大人,人已經帶到,請指示。」


  虹越轉過身,「太夫人可有說的?」


  「沒有。」幽鏡回答,「請大人指示。」


  「你先下去吧。」


  「是。」


  虹越靜靜地嘆了口氣,轉身入了大殿。


  神殿里,排滿了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白燭,彷彿一個巨大的咒符將中間一個小小的圓台圍住,圓台上盤膝坐著一位白髮老人。虹越走來,像一陣風一樣,讓神殿里的白燭搖曳起來。


  白髮老人閉著眼睛,沒有看他,只是淡然開口道,「你不必白費心機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虹越蹲下來,和老人平視,他伸出手,撫摸老人臉上的皺眉,眉目憂傷。


  許久,虹越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他輕輕嘆息,「成風,你老了。」


  太夫人睜開眼睛,用渾濁的眼瞧他,五十年了,從虹越踏上大祭司之位已經五十年了,他還是如年輕時候俊朗沉著。


  太夫人笑了,「你我都老了。」


  虹越一震,臉沉了下來,「如果當年你不是選擇了和錦柘在一起,也許我就陪你一起到老了。成風,錦家淪落如斯,你可曾後悔過?」


  太夫人抬起眼,一字一句地道,「無悔。」


  虹越笑了一下,「真是越老越固執!當初我答應過你,在你有生之年,與錦家兩不相犯,如今你就要壽終正寢,我可以毫不費力將錦家摧毀。你當初執意護著錦家,以性命要挾我時,可曾想過,我當上大祭司之後,你的有生之年不及我的三分之一?」


  太夫人沉默了,依稀還記得年少時,她與錦柘和虹越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在大祭司遴選弟子之時,看中了根骨奇佳的虹越,虹越向她道別,她還曾那麼真誠地恭喜過虹越。


  她說:「虹越,這是你的福氣,你當珍惜。」


  要知道,大祭司的弟子,那可是連王室子弟都無法得到的殊榮,有多少人渴望著接近那個「神」的傳奇,被人敬仰,擁有比常人更長的壽命。她以為,那份殊榮也是他想得到的。


  可是,事情是怎麼演變成如今這樣的呢?


  記憶好像模糊了,她記不真切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心地善良的人變得瘋狂。那日,年少的虹越不顧死活地違抗大祭司的命令,跑到她的洞房裡,責問她,「成風,你是不是早希望我被大祭司選中,好嫁給錦柘?」


  她莫名地看著虹越,看著他拉著自己衝出了錦家侍衛的重重包圍。


  其他的話她已經忘了,她只記得她罵了虹越一通,然後丈夫錦柘就來了。


  虹越抓住她的手,幾乎要將她的手腕捏碎,狀若瘋狂地問她,「跟他走,還是跟我走?」


  「錦柘,他是我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


  她不明白,她的回答那麼乾脆,毫不遲疑,他為什麼還要步步相逼,逼她跟他走,不惜和好友動手。


  後來呢?

  她記得虹越是被大祭司帶回去的,她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在大祭司的手下痛苦掙扎,失了方寸。


  其實,那時她如果知道虹越並不願意留在大祭司身邊的話,她定也會說一些挽留的話,讓他不會因為當初的祝福而誤會,記恨。只是,無論如何,她也會選擇錦柘的,她與錦柘青梅竹馬,情意相通。那樣的感情,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


  她唯一擔心的是,那一年虹越被大祭司帶回去之後,受到了怎樣的懲罰,讓虹越徹底變了性子。歷代大祭司會在六十歲時收弟子,培養下一代祭司,這個過程是非常漫長的,常常每一代大祭司都會遴選和培養一百多年才會尋找到一個合適的繼承人。所以,往往在大祭司壽命將盡時,才能遇到真正的接班人。上一任大祭司卻未活過百歲,就傳位給了虹越。


  那是虹越拜在大祭司門下的二十多年後,她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鏡城傳出花妖亂世的謠言,剛登上大祭司之位的虹越大顯神通,將花妖火焚。


  那是她再見到虹越時,她震驚於虹越還如當初的模樣,更震驚虹越眸中的深潭和那無人比擬的力量。


  她與丈夫知道,以他們的力量,是再也無法與虹越抗衡了。虹越三番五次向王上推薦她的孩子征戰西海,她的孩子一個個死去,她再也堅持不住,覲見了這位尊貴無比的大祭司,以性命相要挾,保住了錦家最後一個孩子,錦正。


  是啊,她也沒想過,當年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人已經成為滄羅人人敬仰的大祭司,而她不過一介平民,她的壽命不過是他的三分之一……


  「虹越……」想到這裡,太夫人抬起皺皺的眼皮,有渾濁的液體在她灰白的眼球里流轉,她伸出手顫巍巍地放在虹越光潔的手背上,感覺那樣冷的溫度,「你斷絕了所有情感,登上這樣的高度,你可曾後悔過?」


  虹越的手一震,眸中似有火燃起,「這些都是拜你所賜!」


  太夫人覺得好笑,「虹越,你天賦異稟是不假,但短短二十年就登上大祭司之位,我卻不信。沒有一件事是不必經過不懈努力而一蹴而就的,你,吃了你的師父,得到了他的力量,才會如此強的吧?捨棄人性,登上這個位置,值嗎?」


  「人性?」虹越大笑,「人性是什麼?是你們口中所說的善嗎?是你們口中所說的情嗎?是你們說的真嗎?可笑,善從何而來,將你認為對的施加在別人身上,別人接受就是善,別人不接受,就是惡?情是何物,是一個人為另一人瘋狂,還是什麼?真又是什麼,是世人所看到的,還是聽到的?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所謂的善,所謂的情,所謂的真都在這裡!」


  虹越一怒之下,滅了神殿內所有的燭火,唯有一片紅玉,發出血色的光芒。


  他指著那塊玉,道,「善,情,真,都被它吞噬了!你所看到的和平都是假象,多少人披上了偽善的面具行走在這黑白顛倒的人世間,你知道哪個是善,哪個是偽善嗎?你再看看,這世間的情,為飛黃騰達出賣感情的比比皆是,真情早已被金錢,權勢,慾望所掩埋!這個世界,多少人脫口而出不是阿諛奉承的假話,有時連自己都覺得噁心的話說得如此真誠順口……你說我能預知未來過去,可為什麼我看不懂人心呢?我越來越弄不懂這個世界了,成風……是這個世界生病了,還是我生病了?」


  「一葉障目,虹越,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嗎?」太夫人嘆息道,雖然擁有了常人無法匹及的力量,雖然到了常人無法到達的高度,五十年的幽閉生活讓他困在陰暗裡無法走出。看著那張依舊年輕的臉,太夫人只覺世事無常,蒼涼悲切。


  「不……」虹越否認,「是它!」


  他指著黑暗中那塊發著血光的玉石,眼神狠歷,「是它吞噬了一切!毀了它,這個世界就會好的,你告訴我,錦家世代守護的血玉在哪裡?」


  太夫人一震,抬起眼看著那塊血玉,「什麼血玉,我不知道。」


  「錦家世代守護的東西,你若不知道,那就是在你的寶貝孫子那裡了?」虹越陰冷一笑,對著虛空道,「鏡鏡,審訊錦陌。」


  本來黑暗中抱著鏡子睡覺的幽鏡,驀地睜開了眼睛。頓時,一道白光刺破黑暗投進神殿,那團白光中,一身白衣的錦陌被縛在刑凳上,垂著頭。


  「陌兒!」太夫人驚呼一聲,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虹越攔住她,「告訴我,血玉在哪裡?」


  太夫人一震,憤怒地踱著拐杖,「虹越,你放了陌兒,錦家世代守護的血玉在正兒那裡,已經石沉大海了!」


  「胡說!」虹越不信,「你休想用個死人來蒙我!」


  感受到主人的憤怒,幽鏡的眼睛陡然也變成了白色,不知她施了什麼術,刑凳上昏迷的人手猛地縮緊,死死抓住扶手。


  「虹越!」太夫人大驚,「你說過,在我有生之年是不會傷害我錦家子孫的!」


  虹越一扶額,「是啊,我怎麼忘了?」


  他擺擺手,幽鏡便悄然滅了鏡的光,神殿重新恢復了黑暗。


  太夫人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在蒲團上,喃喃,「難道真是天要亡我錦家嗎?」


  「是你的固執,毀了錦家……成風,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我等你拯救你的家族……」虹越說完,神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荒蕪人煙的戈壁上,宸羽忽然抬起眼,望著遠處沙漠中的那處「燈塔」,幽幽道,「小靜,我好像聽見了錦陌的聲音。」


  可是身邊沒有傳來小靜的回答,宸羽激靈了一下,以為小靜又丟了。他手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和小靜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小靜目光直直地盯著「燈塔」的方向,不說話。


  「小靜,你怎麼了?」宸羽蹲下身子,和她平視。


  小靜依舊不說話,望著遠方明亮的「燈塔」出神。


  「小靜?」


  許久,小靜的睫毛動了動,道:「宸羽哥哥,前面就是鏡城了,十七年了,我終於到了鏡城。」


  她垂下了眼帘,聲音不似往常輕快,甚至帶著些悲傷,「如果我還活著,這個時候我是不是也該在這裡呢?」


  「小靜在說什麼?」宸羽有些擔憂,從來沒有見過小靜這樣。


  然而,小靜突然咧嘴笑了笑,搖了搖手中的撥浪鼓,「沒什麼,宸羽哥哥,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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