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父親
濨恩堂。
內屋。
謝道之將晏行的心魔說給老太太聽,老太太聽了淚流滿麵,半天沒吱聲。
謝道之捂著這會還隱隱作痛的心髒,“母親,那孩子我想把她留下來。”
老太大眼睛一亮。
“隻是怎麽把人留下來,還得想個法子。”
“不論什麽法子。”老太太拭淚道,“咱們欠人家太多,幾輩子都還不清的!”
“祖母,父親。”
謝而立見兩位老人的臉色實在難看,冷靜道:“這事急不得,還得從長計議。”
連日緊繃的心緒一下子釋放,謝道之疲憊地對兒子道:“你好好陪著你祖母,我回房歇一歇。”
“我送送父親。”
“不必。”
謝道之頭重腳輕地回到書房,一個人枯坐在太師椅裏,想著晏行的後半輩子,想著他的心魔,又是傷感,又是無奈。
困意襲來,他連起身爬到榻上的力氣都沒有,趴著桌子就睡。
奇怪的是,身子卻晃晃悠悠飄了起來。
飄到一處院子,院子裏別的屋子都黑著,隻有西廂房透出光亮,還傳出說話聲。
“外頭起風了,孩子,早點睡。”
“娘,你先去睡,我再多練會字。”
“你的字,先生都誇你好。”
“可他沒誇。”
“整天他他他,叫一聲父親有那麽難嗎?”
“娘!”
“好,好,好,我不說。”
年輕的少婦走出屋子,在院子裏停住腳,長長歎出口氣。
浮在半空中的謝道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竟然是母親。
那,那屋裏的人,是我嗎?
是八歲的謝道之。
小道之揉了幾下發酸的手腕,繼續拿起了筆。
“砰!”
窗戶被風吹開,刮起了桌上的紙。
他趕緊起身去關窗,一抬眼,卻見有人踏著茫茫夜色走來。
那人慢慢走近,衣衫素雅,雙眼深邃。
小道之緊張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在寫字?”
“嗯!”
“拿來我看看。”
他慌裏慌張的走到書案前,想挑一張拿得出手的。
“隨便哪一張。”那人說。
小道之不敢耽誤,隨便抽了一張,遞過去,更不敢抬頭,隻拿餘光去瞅那人的神色。
那人眉頭一皺。
完了!
小道之心說壞了,又得挨罵了。
“我,我回頭重寫。”他垂下頭。
“寫得很好。”
“啊?”
“寫得很好,尤其這幾筆,頗有風骨。”
巨大的喜悅從心裏湧上來,小道之鼻子一張,眼淚落下來。
“哭什麽?”那人問。
“你沒來沒誇過我,這是第一次。”
那人從懷裏掏出帕子,遞過去,“就那麽介意?”
“我……”
小道之接過帕子,臉一下子漲紅了,感覺自己有點無理取鬧。
可是,是真的介意。
他鼓起勇氣說:“我那麽努力,那麽用功,就是想讓你看見,想讓你……誇我一句。”
那人嗬斥:“膚淺!”
“哪裏膚淺?”
小道之覺得自己太冤枉了,“你比先生他們都厲害,先生的誇不算數的,你的誇才算數。”
“我的誇也不算數,還有比我更厲害的人。”
“誰還能比你厲害,我不信!”
那人輕輕搖了下頭。
“天地這麽大,你站在方寸之間,就隻能看到方寸之間的事,你得往前走。”
聽到這兒,飄在半空的謝道之再忍不住,大聲喊道:“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放走我和我娘的嗎?”
這一嗓子剛喊出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謝道之往下。
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他一下子進到了小道之的身體裏。
隨後,他驚訝的地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長大,瞬間就長成了他四十八歲的模樣。
洗得發白的衣裳也換成了威風凜凜的官袍。
那人眼神沒有半點變化,隻歎道:“你看,你現在多有出息。”
“我……”
謝道之啞口無言。
離得近了,他才看到那人的臉上堆滿皺紋,像老樹皮一樣,唯有兩眼熠熠生輝,半點不渾濁,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氣和風骨。
“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會有心魔,人總是看得清別人,看不清自己。”
那人輕輕歎了口氣,“還是太貪心!”
“不是的,是我和娘對不起你。”
“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
謝道之在心裏說: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是一個好人。”
“我是一個把家敗光的人。”
“不是!”
謝道之心酸難過。
“你是一個幹淨的人,這個汙濁的世間容不下幹淨,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世間的錯,是我們這些人的錯。”
那人目光良久的定在他臉上。
謝道之第一次大膽的對上他的眼神,眼眶濕潤。
“水至清則無魚。別恨自己,你的存在,能讓我們這些人看到自己的良心有多髒,有多黑,有多醜。”
那人聽完,既無喜,也無悲,神色淡淡,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並無太多瓜葛的事。
“我不是在討好你,我說的句句是真。”
“我知道。”
那人背手轉過身,眼神不知道看向何處。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好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稱呼。”
謝道之頓時羞愧的臉紅脖子粗。
自己剛才的話,就像他身上這身官服一樣,居高臨下,而且有前所未有的輕浮。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那人突然轉過身。
麵對麵,眼對眼。
夜,黑極了;
燭火,在風中一跳一跳。
“於這世間,還是做個俗人更好。”
他的語速很慢,帶著一絲悲涼,“隻是俗人也有俗人的難。”
那人慢慢伸出手,放在他的頭上,輕輕揉了下。
“孩子啊,好自為之!”
一聲孩子,讓謝道之原本就愧疚狼狽的心,驟然崩裂,眼淚一下子從眼眶中決堤,噴湧著流出來。
“父親——”
謝道之大喊一聲,猛的從夢中驚醒。
淚眼朦朧中,他看到老三的臉湊過來。
“父親,你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啊!”
謝道之閉上眼,頭頂那一處被那人撫摸過的溫度,順著四經八脈往他心口上燙。
這是他盼了四十年的溫度;
這是他等了四十年的親情。
終於得到了。
也再不會得到。
謝道之兩行濁淚又滾下來。
“三兒啊,父親這輩子,再也沒有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