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沉塘
“將軍,娘娘說這妖女不知身懷什麽樣的異能,劇毒之藥都無法將之置於死地,所以希望將軍能用更加有效的方式。”那個被派遣到李將軍身旁做“監軍”的侍女伏在他耳邊講了這樣一席話,她說話時沒有刻意小聲,再加上我聽覺本就敏銳,所以說些什麽是不必去費力揣測的。
“那娘娘是什麽意思呢?”對於這句話,那李將軍沒有露出明顯的不滿,可是語氣裏卻暗含了一絲冷意。堂堂將軍,卻被指使做這樣陰險的事情,必定滿腹怨恨,可他卻因著什麽緣由而不得不對那華妃妥協,嗎……我眯起眼睛來。
“前麵不遠處,不正是七沐河嗎……”侍女這般暗示道。
“恕本將軍愚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男子眉頭微皺,不知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不解。
“沉塘。對於私通男女的古老懲罰……沒有料到華妃娘娘直到最後都要這般羞辱雪時。可對於世間浮名,雪時倒是不甚貪戀,可否請這位姐姐轉告一句,辛苦娘娘為雪時這般費心。”我接過話來,這般道,語氣謙恭而和善。
“這些話,姑娘還是留著在閻王老爺麵前講吧。”那侍女瞟我一眼,惡狠狠答,此後便不再說話。
“走吧。”走在我前麵的高大男子回頭看我一眼,不等我看清他的表情,便聽到他這般命令。
小船之上隻有我和那位李將軍,以及華妃派來的侍女,在船行至江心時,我的腳被綁上重重的石塊,手也被緊緊縛住,我知道在水底我根本無力掙脫,說不害怕是假,慕容家的孩子全不識水性,對於水的恐懼自小便在心底紮根生長,何況現在是隆冬時節,就算不被淹死,也會被凍死,我知道這不是假裝鎮定的時機,因此將眼睛緊緊閉上。七沐河是有名的不凍之河,江心的水亦是極深的,“九死一生”這個詞用在這時都稍嫌奢侈——我是必死無疑。
“師父呀師父,你平日裏隻教我做人要有氣節,可氣節這樣抽象的東西再多也無益,您怎麽不多教教我如何逃命呢……”我不由得小聲埋怨起師父來。
“什麽?”李將軍聽不清我的嘟囔,這樣問道。我搖搖頭,表示沒什麽。
“那,就請姑娘上路吧。”他的聲音低沉,有刺骨的涼意。我的右腳有些發麻,睜開眼睛時,隻見四麵均是蒼茫的白水,江麵上一葉輕舟如同經行在夢境裏,有種不真實感。
“有勞將軍了……”我咬緊牙,因為寒冷而渾身發抖,可是我忍著。
“姑娘切勿怪我。”不待我說些什麽,那個男子突然伏到我耳邊,這樣道,我還在揣測他為何突然靠我這麽近,右手上卻突然傳來熱度,是他突然握上了我的手,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離開我耳邊,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冷靜而詭異。我吃吃望著他的眼睛。
“煩請將軍動手了。”那名侍女早等得不耐煩,此時這般催促。
“是……”他說著,就要來扶我,我卻開口製止他。
“煩請將軍給雪時最後一些自尊吧。”說著,起身立在船頭,發麻的雙腳有些站立不穩。這河異常寬闊,此時升騰起了蒙蒙的霧,有些看不到對岸風景,沒有風,卻足夠寒冷。
“在雪時10歲的時候,曾有個算命先生這樣說過雪時的命運——‘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雪時一直覺得,這一卦雖然奇異,卻硬生生地合了雪時的諸多夢境。”
說著,回頭衝那位將軍一笑,縱身而下。在落水前,看到那個男人眼眸裏的倉皇無措。
白梓軒,若現在長身立在船頭的人是你,你是否仍會毫不猶豫地隨我一同落水?想到這裏,我竟是滿心歡喜地笑了。
那個萍水相逢的將軍成為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力量推動著他做了某個選擇,隻是在看到他眼底徜徉的流光時,內心裏突然對這個世界產生某種早已消磨掉的期許。期許什麽,我不知曉。
生命像一條綿遠的長河,它會在什麽時段唱些什麽樣的歌,在什麽地方留下什麽樣的灘塗,都是秘密。
那我直到最後都沒有問他姓名的將軍在握我手的時候,將某種鋒利之物置於我的手心。
鋒利的,足以隔斷那縛住手腕的粗繩的東西。
我要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這個念頭在某個瞬間死命抓住我的心,就像是死亡曾經緊緊抓住我的心一般,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找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東陽,你曾說過,我帶給你的真正的救濟,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我自己。因為這句話,我暫時原諒我自己的所有不好,也原諒了那個曾經差勁到極致的慕容雪時。
也許瀕死時才悟到生命的珍貴不免有些太遲,可那一決心堅定的瞬間,在我之後的漫漫人生中,始終猶如一縷長明的燈火,為瀕於絕望的我指明方向。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注)
生命雖然短暫、無常,卻並非沒有光亮。
不知道再次見到那些從我生命中出現又消失掉,卻給予過我無窮勇氣的人時,我會擁有怎樣溫柔的眼光。
我醒來的時候,身處陌生的房間,那房間昏暗無比,隻隱隱從珠狀垂簾的外麵露出幾絲懶洋洋的燭光,我頭腦混沌,想要動動手腳,卻覺得雙臂仿佛被贅上千斤的鐵石,抬也抬不起,動也動不得。
這是在,何處……我開始吃力地回想。
我記得自己拚上全力將手上的束縛解開之後,隻堅持了片刻,終於因為寒冷而失去了知覺。難道在那樣的狀況下,有人救了我嗎?
最好,能找個人問問現在的狀況……我於是動動了喉嚨,想要張口說話卻發現自己不知為什麽竟然發不出聲音來,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那時候的我想,大概是因為疲累而暫時性失語,隻要有命在便也不妨事,於是一半安下心來,卻不料,自己其實並沒有從地獄中出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進了另一個地獄……當然那些都是後話。
那時的我掌握到的訊息大致隻有這些:身體已被換上了幹淨衣服,頭發披散著,安靜躺在枕頭的一邊,又因為太長,落到一旁的地上,發色如墨。房間裏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脂粉氣息,無論是床鋪還是桌椅擺設,都很是別致,珠簾外的桌子上跳動著兩盞燭火,卻不見有人,鏤空門窗亦是很精致的花樣,我暗自猜測這大概是某個小姐的閨房,但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的不協調感。尤其是那時不時從房外飄進來的鼓樂聲和女子的笑聲,使我不由得心生疑慮。
這裏究竟是何處?
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直到天空破曉,房間被光亮充滿,從門外突然傳來女子的腳步聲,我從腳步聲中分辨出來人是一個年過中年的婦人,果然,隻見那頭頂滿插珠玉,一張臉抹得更熟透的柿子一般的婦人,手執手絹,扭著粗壯的腰肢快步進了房間,她的身後還跟了幾個丫頭模樣的女子,都是濃妝豔抹的,頭上堆滿豔麗的飾物,仿佛生怕被別人比下去一樣,那個婦人剛一掀起珠簾便開口笑道:
“喲,大家快看看,這從岸邊撿來的小美人啊,總算是醒了!”
說著,又發出一連串的笑聲,她的個性似乎很是爽朗,可又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等到她走到我身邊坐好後,我忽然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濃鬱的脂粉氣來。
這裏難道是……
“來,小美人,告訴媽媽,你叫什麽名字?”
我掙紮著坐起身來,稍稍有些驚恐地望著她,努力地張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注:“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句詩出自白居易的《無題》,表現出對於生活中存在過而又消逝了的美好的人與物的追念、惋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