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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2.如鳶(3)

  佛經上說,緣起已滅,緣生已空。


  有些東西,自得到那日開始,便注定要失去,他是那樣,她也是那樣,還有他,和他,作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沒有人逃得過命運的那隻手。


  我不知道公子是從何時開始掙紮的,卻知道他的棋局從何時開始變得混亂不堪。自從那個女人出現,他心裏的那盤局,已經亂如散沙。


  是啊,他在掙紮,他要得到的東西,是沈家的家財,是沈家全府的性命。


  他卻不願意失去她,他漸漸愛了她。


  每當我看到沈諾那副無知無覺、不諳世事的模樣,心裏就有種接近憎恨的感情,可我知道,自己隻是不甘罷了。她在杜府的日子,每日看戲,養花,偶爾扮男裝外出找樂子,從不曾有什麽陰霾,而公子的笑容越來越多,藏在笑容背後的悲傷卻早逆流成河。


  有些時候人真的是沒有辦法的,拚了命去給予,到頭來卻發現,自己能給的,卻根本不是對方想要的。我想,這麽多年讓我一直無法釋懷的,大概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如鳶,你到底想要什麽啊。


  你莫要太貪心。


  可終究還是因為貪心,而犯了錯。


  沈諾被意外地診出了喜脈,照理說,三年來每日一碗避子藥,應該沒有理由出現這樣的紕漏,可它偏偏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偏偏就這樣宿命般地,在杜府炸開了鍋。


  我聽到她問公子:“我們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歡?”


  公子怎會不喜歡呢,他喜歡的就快要瘋了。我躲在一邊,看著他顫抖的肩,同表麵的不動聲色形成的強烈反差,那個時候我突然很想衝到他麵前,這樣告訴他:“公子,不要再忍耐,隻需要告訴她你的苦楚便是。”


  可這句話卡在喉中,一直到她去世,我都自私地緘默著。


  “如鳶,一定要守好夫人。”他那日囑咐我,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廣袖下握緊了又鬆開,額上細密的汗珠昭示著他的矛盾——那雙落子的手,就那樣懸在了半空,久久沒有落下。


  他多麽愛她,又怎願失去他們的孩子。我知道,他大概在那時已然決定,以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一定要讓她將這個孩子生下來,那是他與沈諾的孩子。


  他選擇走的這步棋是多麽艱辛,因他的那個姐姐絲毫不願體諒,皇家之人心腸早就硬如磐石,又怎願意因為一些無足輕重的兒女情長,為自己日後埋下禍患。不止一次,“上麵”送來的書信裏,總會有各種暗示,若不能將這個孩子拿掉,那便是一屍兩命。


  公子開始變得戰戰兢兢,陪在她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多,就算不得不外出辦事,也總要差人隔三差五地詢問情況,那個時候,她對他這種“小題大做”的抱怨,聽起來總是幸福而甜蜜的。


  我總想問沈諾一句,公子這般在意你,又怎會親手殺掉你們的孩子,你就這般不信任公子嗎?


  之所以這般確定,是因為殺掉那個孩子的人,是我。


  我的主人隻有公子一人,隻需要他安好,便是我的一切。所以當我攔到那樣一封信,並且背著公子偷看了信的內容時,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這樣一件不為公子原諒的事。


  那封信是這樣的:三日內,子若在,誅沈氏全家。


  我知道,如果沈諾死了,那麽公子便也死了。我寧願公子恨我,也不願沈諾恨他,更不願他失去身邊唯一的幸福。


  所以那日,我在安胎藥中下了麝香,公子似乎是刹那間便明白了一切,他射向我的眼神冰冷而沒有一絲溫度,我卻隻是漠然地立在那裏,承受著我應得的一切。沈諾臉色越來越不好,我聽到他沉著嗓子吩咐:“快去請大夫來!記得,是東城的孫大夫。”


  公子,就算我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包庇我嗎?你心知若是別的大夫過來,怕是要指出藥中的問題,那麽如鳶,便難逃一死吧。公子,你留下我,是因為你還需要我,或者是有那麽一絲留戀呢。


  我直到今日都記得他那日看向我的眼神,我寧願自己被凍結在千百年的寒冰裏,也不願他那般看我,然而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責備過我一句,甚至將那雙大手按在我頭上,那是他多年來的習慣,隻是那雙手,卻不再有溫度,他的聲音喑啞卻溫柔:“如鳶,回去好好休息,將今日的事忘掉。”


  大概就是因為他這般溫柔,我才不願意看他傷心難過。


  沈諾,有些事情,你是最應該看到的人,可你為何看不到?還是說你根本不願意看到。你寧願相信他利用你,也不願相信他愛你嗎。


  這些事,沒隔多久,終於有了答案。


  沈諾的家人遇害之後,她便瘋了。雖然看在別人眼裏,她仍是那個善良愛笑的杜夫人,可是隻有杜府的人知道,她常常忘記事情,甚至常常忘記自己叫做沈諾,可她卻從來不會忘記公子的名字,我總是聽她說:“允之,你高不高興?”


  她的身體漸漸成了自己和公子的負擔,她卻仍然堅持去施粥,去救濟,州裏百姓都誇她慈悲心腸,可又有誰明白,她隻是希望借此逃避現實而已,她自己是個不幸的女人,她便希望讓天下人都得到幸福,這看在我眼裏,是種多麽愚蠢的善良。


  她死以後,公子便也死了。漸漸地,杜府隻剩下寥寥數人,公子守著杜家逐漸敗落的院子,在院子的空地上種上大片大片的梨梟花。他的目光常常穿透那片花叢變得飄渺而虛無,我有時候會想,他究竟是在尋找什麽呢,那裏明明什麽也沒有。


  我以為公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直至餘生過盡,我也以為自己會守他一生,直到滄海桑田,所有的悲傷都風化。


  可是一年前,公子收到一封信,平靜的生活再一次掀起了波瀾。


  那時公子因腿疾已經到了膏肓之境,竟因那封信的內容,神識忽然間清明起來。他叫我至床榻前,麵上有難掩的喜悅:“如鳶,世間原來有一種術法,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原來真的存在這樣的術法。”


  我皺眉,想要反駁什麽,他卻掙紮著坐起身子,用力地握著我的肩膀,對我說:“這樣,阿諾便能回來了吧。”他的眸子裏是黑色的巨浪,我知道,自從他愛上沈諾以後,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羽扇綸巾談笑間的公子,而變成了一個普通男子,一個普通到讓人厭惡的男子,他說,“如鳶,你一定要幫我。”


  我沉默著看他,看著他直直望著我的眼睛,然後自口中吐出最後幾個字:“幫我殺一個人,可好?”殺一個人,換一紙符咒。


  我機械地答:“好。”


  他需要我殺的人,便是自北疆奉詔回朝的清河王,白梓軒。


  我的易容術是那樣好,以至於白梓軒的貼身護衛被中途掉了包,都沒有人發覺,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殺人,也是最後一次用毒,以往,我總是用立刻便能置人於死地的毒藥,為那些將死之人省去掙紮,也省去痛苦,又狠又慈悲,可是我見到白梓軒,卻舍不得下手。


  那個驕傲清冷的男子,生了一雙和公子多麽相像的眼,可惜的是他卻看不到,似乎是路上已遭人刺殺過。我心想,生在帝王家的人雖享有一般人無福消受的富貴,卻也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危險——那麽多人想要他的命,我也是其中一個。


  我是他的貼身侍衛,其實有許多機會都可以下毒,可我卻因為留戀著那雙眼睛,而拖延了許久。


  終於下定決心的那日,我溜到他的房間,正要往茶水裏下藥,誰料他與那個叫做昀端的軍師卻中途折回,我便隻好躲上了房梁。


  那日白梓軒與昀端的那番話,便是迫使我將所用之藥由一滴致命的斷魂丹,換成了纏綿七日的七日散。


  他們談論了一會兒局勢問題,最後,突然談及了一個女人。


  “恕昀端多言,王爺這今日一直連夜兼程,可是有急於見到的人?”叫做昀端的軍師這般問。


  白梓軒聽到這個問題之後沉默了,沒有立即回答他。良久,我才聽到他吐出一個名字來:“慕容雪時。”


  昀端低低笑出聲:“我的那個徒兒受王爺這般厚愛,當真是有福氣的很。”


  白梓軒接道:“她倒是從沒有這樣的覺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那樣一個冷冰冰的王爺,說這話時語氣裏竟有些寵溺。


  不一會兒,又聽他說:“她的性子若不那麽倔,本王一定會將她帶在身畔,隻是,北疆窮山惡水,形勢又複雜,那樣的個性又著實不讓本王省心……”


  昀端點頭:“這倒也是。那孩子自小便心性高,從不願放棄自己的原則,但是她的所謂原則,有時候總會傷人傷己,以我作她師父的多年經驗來看呢,她設在自己與王爺之間的屏障,大概便是這原則惹下的禍事。”


  白梓軒皺眉道:“本王不知她的原則是什麽,本王隻知,自從遇到她,本王便不願再放開她的手,如此而已。這次回京,本王已決心娶她為妃,她要什麽,本王都給,再不會像與她初見時那般計較了。”


  昀端躬身:“如此甚好。”


  後來,白梓軒出門,昀端則靜默地立在原地,望著那個背影不動聲色地歎口氣,小聲道:“雪時啊雪時,你若不想從他身邊逃離,為師倒覺得這會是一樁好姻緣。可惜,此人直到現在都以為,你還在京都等他……”


  我躲在房梁上,因為這句話而靜默了良久,在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人世間的那些情愛當真是無聊。可我卻因為這個無聊的想法,決定為白梓軒留下7天的時間。


  7天,他若有命回到京都,那是他造化,到了那時,他發現那個女子已經不在,定是會肝腸寸斷的吧。而若他趕不回,那麽直至死亡,他都是會一直認為前方有個人在等他,然而他卻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那麽那份遺憾,也不失為一種蝕骨銷魂的毒藥。


  那是我第一次產生想要看戲的心情,可誰料這出戲,我既沒有猜中過程,也沒有猜中結局。白梓軒活了下來,而我輾轉回到杜府,公子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每日癡癡地關在房間,對著一張符紙念念叨叨,就連設在棠園的沈諾的靈堂,都不再過去打理,竟然就此荒廢下來。


  本以為此事就這樣告一段落,誰料一年以後,我竟會見到那個叫做雪時的姑娘。我看著她身邊站著陌生的男子,突然間想起白梓軒。也總算明白,戲詞裏說的,有些人,一朝錯過,便是一生,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可是到頭來,如鳶這個人,都隻是個局外人而已。她花費了這許多年,隻不過看了一出結局悲涼的戲,到最後,戲散人空,徒留一地荒蕪。


  一切都會變。隻有那些愛,一直沒有變,也不會變。


  ——如鳶,這些年,你可開心?


  ——公子,這些年,我很開心。


  這句話,你不會問,我也不會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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