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5.朔州
我們一路西行,沿途饑民遍野,到了朔州境內,心內已是一片荒涼與麻木。
朔州城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不想這幾年天災加著人禍,使得國庫漸漸空虛,百姓為求生計,隻好拖家帶口,流亡外地。
我原本還抱著些許希望,心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朔州再不濟也不會比曆城更不濟,可來到這裏之後,卻發現這裏與我們在曆城所見之景,有過之而無不及。
於是我於心間了悟,亂世豈有苟安之所?
“阿姐的爹爹真的會在這裏嗎?”望著麵前漆黑而高大的城門,樞棉不由得這般發問。黑色的雲堆聚在城門頂部,仿佛馬上便是一場豪雨。淒厲的北風在人耳邊唱著不成調子的歌。
南雲扶著我下馬,我立在門前,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父親了,我隻是想過來試一試,沒有想過若是見不到父親,我要如何是好……”
南雲握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在這雙大手之下,隱藏的是我不能揣測的力量,師父曾說,縱使他能役使上百言靈,也敵不過炎君一成力量。可握著我的這隻手是溫柔的。
南雲是我的夫君,可關於他的曾經,我卻隻能從前代的典籍甚或琵琶法師的口口相傳中,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我記憶最深的,是關於炎君最副盛名的那一戰,這段往事雖無文字記載,卻在盲僧的故事裏,經久不衰地被傳唱著,傳到了這片大陸的每一條大街小巷。
說詞部分是這樣的:“舊曆七九三年冬,北荒清河鎮,三夜雪,蠻族破城,城空,兵將俱大駭,疑有伏陣,環顧四下,琴聲驟起,始見城門之上,白衫青年盤膝而坐,撫琴安然,意態甚閑,琴聲似有靈,少時,血光起,蠻族三萬精兵,遂滅。”
這是一個有開頭,有結局,卻無過程的故事。
至今,世人都不知那些蠻族的精兵,究竟是死在了隱藏在琴聲裏的某種兵器下,還是死在了琴聲編織的幻覺中,我猜測,那也是言靈術的一種,就像我曾用語言控製了白梓軒一般。我將這個想法講給南雲聽,他但笑不語。
後來他告訴我,凡人都有弱點,尤其是精神上的弱點,有時候打敗一個人的,並不是銅槍鐵劍,而是他自己。對此,我有些不解,我問他,難道你也有這樣的弱點嗎?他說,我自然有,隻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弱點在哪裏。
於是我覺得是他在開玩笑,他常常開類似的玩笑,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我們剛進朔州城沒有多久,就被從南方逃難而來的流民給衝散了,因為牽著馬兒,所以更容易像這樣失散,南雲本來決意將馬匹寄放在道途的驛站裏,可我們趕到那裏,恰巧看到驛站的人將馬匹砍殺的場景,血流如注,馬兒死前麵目很悲傷。問了之後才知道,許多人將馬寄放在這裏以後,就沒有再回來,而為了給新來的馬騰地方和糧草,就隻好將那些沒有主的馬殺掉。
“為何不將馬賣掉?”樞棉問,“放掉也好。”
“小少爺,來這裏的人大多是逃難來的,哪有閑錢去買馬?而前方的朔州城,又實在不是適合馬匹進入的地方。”那個殺馬的漢子這般回答,他的臉上濺的全是血,眼神很麻木。
於是我們決定繼續帶著我們的馬走。
然而那個人說的對,朔州果真不是適合馬匹進入的地方。這裏流民太多,街道很窄,牽著馬走的要辛苦很多,我們勉強走了半日,終於在午後時分走散了。
情況是這樣的,我的包袱綁在馬背上,裏麵有姐姐寫給我的信,還有我從桃夕那裏偷來的首飾的當票,我還想著哪天有錢了再去贖回來,當然,還有白梓軒贈我的發簪,我從未帶過。興許是綁的時候沒有綁緊,也有可能是中途鬆掉,總之,半路之上那個包袱突然遺落,我發現之後慌忙回去尋找,剛好在那個時候,有官兵追趕一幫流民,要將他們遣送出境。
我雖然撿回了包袱,卻不小心被卷進那幫流民中,一時之間迷失了方向。
我這個人向來有些路盲,尤其在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隻能憑借太陽的位置來辨別南北,可那天恰好是個陰天,我便失去了這唯一的技能。
於是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起來,心想或許誤打誤撞,便重新回到南雲和樞棉的身邊,其實南雲以前告誡過我,這種情況最好是停在原地,等他去找我,可我一時迷糊,將他的這句話給忘記了,等到想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走了不知有多遠。
朱雀大道。
朔州的主幹道。我問了許多人,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條路的盡頭。那個時候,天色已經快要晚,而我已經將近一天沒有進食,我們帶的幹糧都在樞棉那裏,我身上雖有些碎銀子,可是這裏人多糧少,我身上那些銀子,連半個饅頭都買不起,不由得頹然。
走到一家當鋪前的時候,我心想不如將白梓軒贈我的簪子當掉,好換些銀兩果腹,來來回回走了三次之後,我的胃終於戰勝了我對白梓軒的感情,將簪子交給了那個禿頂的老掌櫃之後,他用古怪的眼光打量了我好幾眼,總算從抽屜裏拿出一錠銀子,和一張收據,我在收據上簽了字畫了壓,將銀子拿去隔壁換了兩個饅頭。
我邊吃饅頭邊想念南雲。這是離開雲隱山下的那所老宅之後,我第一次想念他。我想起他對我說的,找到父親之後,我們便回家,再不問世事。
我覺得,那是我生平第一個很認真想要去實現的願望,盡管我的預感告訴我,那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我一邊咬著饅頭一邊流淚,直到路邊有個算命的先生揚聲叫住我。
他的聲音有些蒼老,就像是所有的算命先生一樣,嘶啞而神秘,他披著全黑的鬥篷,坐在街角,坐在夕陽的餘暉裏,麵前擺了一把小木桌,桌上擺放著算命用的簽木,和八卦圖。
他喊我:“小姑娘,來算一卦吧,不準不收錢。”
我頓了頓,然後抬腳走到他麵前,抹了一把淚,將身上僅剩的那些碎銀子放到桌上,告訴他:“就算你算得準,我也隻有這些錢。”
他盯了我一會兒,又瞅了一眼桌上的銀子,緩緩開口:“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