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慕容子棲
那日的我做了個奇特的夢。
草籮鎮的青石路,路邊是成排蔥鬱的梧桐,樹蔭下穿透樹葉的陽光柔軟地躺著。一個我可能不認識的孩子躲在樹後,露出曾屬於我的怯懦眼光。我聽見風穿過這個世界的聲音,看見陽光在人間留下的痕跡,突然間變得不明白,為什麽總是一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裝飾著這喧囂塵世。它們終將回去,它們不帶留戀,這裏不是它們長久的歸宿。
那個眼眸漆黑深邃、目光寒冷的孩子躲在樹後,帶著戒備看我。
夢境在這裏戛然而止,沒有任何夢境結束的征兆,我猛然坐起身來,仍是深夜,睡意全無。我於是起身,點亮床頭的燈盞,在燭火搖曳之下,開始讀姐姐的那封信。那躺在泛黃的紙張上的秀氣卻筆力雄健的字跡,確定無疑是屬於我的姐姐的,姐姐名喚慕容子棲,比我年長三歲。
雪時親啟:
冬天開始時,我開始想,是否應該給你寫這樣一封信。大概早在今年的春季,我便應該將我的某種心情傳達給我的妹妹你聽,可是某種別扭的心緒迫使我將那個想法擱置——是的,那個時候我其實已然知曉,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這個事實。
在知曉那一隱秘的身世之後,不待人消化反應,那個叫做段錦沆的將軍便預先觸發了某個隱藏的轉輪,我隱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來,可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預感,我不知道。還是說,我的內心其實早在期待某場悲劇的降臨。我在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慕容子棲心中潛藏著黑暗的因子。
就這樣,對悲劇的渴望使我開始厭惡自身。
早在慕容府搬至草籮鎮之前,慕容子棲便是這樣一個淡漠的人,不理解周遭的一切,亦不信任那些待在身邊的人,大概因為常以乖僻的眼光來觀察周遭之物,才會時常產生孤寂之感。當然,那樣小的年紀,其實很容易對什麽人產生依賴,隻是,那時的我與雪時你並沒有什麽兩樣,對於我們來說,都沒有那樣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在我的記憶裏,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喜言談,更不喜歡小孩子,而母親則更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可是雖然抽象,對於我來說卻並不是沒有絲毫印象。
那個模糊的關於母親的印象,總使我聯想到某種類似暖意的東西,隱約記得在某個寒冷的季節裏,有個溫柔的掌心將我小小的手整個包裹住,一步一步地在雪地上走。那一年少時代關於被人牽著手走路的模糊感受,大概被身體裏的某種獨特的粒子記憶下來,並將之融入血液中,一直傳承下來,以至於長到十八歲的我,都依然會對某個手心溫暖的人,產生莫名其妙的特殊感情。
甚至現在的我可以很大聲地對一個人說:
我喜歡手心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的人。
我喜歡就連不笑眉眼裏都寫滿溫和的人。
我亦喜歡聲音裏透露出溫和與寬厚的人。
你看,是多麽具體的喜歡。
——那麽多的喜歡,都可以歸結為年少時代“母親”帶給我的感受。於是那個女人便成了我努力想要成為的人。我一直在內心裏努力塑造著那樣虛幻的影子……可是我到底是怎樣一步一步,成為了與那個想法背道而馳的淡漠女子呢?
所以,雪時你說,慕容子棲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錯呢。
那日父親與我談了很長時間的話,那場談話的時間,比我們父女這十幾年來所說過的所有話語加起來的時間都要長,長到我終於模糊地記起來,原來我是他的女兒,我是那個名字叫做慕容元靖的寡言男子,唯一的女兒。
所以說,為什麽總是你呢。
無論是原本屬於我的父親,還是那個本應是為我而來的將軍段錦沆,甚至炎君,為什麽最終都選擇了你呢?那個時候我是多麽恨你呀。慕容雪時。
所以說是嫉妒吧。那個時候在我心頭盤踞著不肯輕易離開的猛獸。
於是在某個悲劇到來之前,我選擇了離開。
離開那個隱藏著某些悲傷往事的隱秘宅邸,來到這座終年落雪的山間——這裏長眠著一位被人遺忘了十幾年的女子,她才是我真正的母親。我打定主意不告訴你這裏是哪座山,這裏有怎樣的人家——所以說不要選擇找我。
請讓慕容子棲這個名字在塵世抹消,隻留一個模糊而蒼涼的影子,或者一首沒有完成的歌。可是,我知道,無論慕容子棲走到哪裏,這個世上都存在著一個能找到她的人。他找遍所有的山川,河海,猜測她可能在的地方,為她傷神費心,卻不為責備,隻為找到她。
他的名字叫做昀端,你的師父,亦是我自小一直厭惡排斥的那個人。
當他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內心裏某個柔軟角落的那棵寂寞生長多年的墨綠色植物,突然間開出花來,於是我便想,我果真是討厭他嗎?反複的確認答案之後,我帶著絕望,意識到自己大概隻是討厭連自己的內心都無法正視的自身。我一直以為,正如同我討厭著我唯一的妹妹一樣,我也許也刻骨銘心地討厭著那個唯一真心喜歡著我的男人。可當我對他說出這樣的話時,他隻是無奈而寵溺地笑,那笑容直到如今都時常出現在我的睡夢裏,扯得我的心隱隱作痛。然後一個聲音告訴我:
慕容子棲,你不是喜歡手心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的人嗎?你不是喜歡就連不笑眉眼裏都寫滿溫和的人嗎?你不是喜歡聲音裏透露出溫和與寬厚的人嗎?他們都是那樣的人呢,所以說,是喜歡。
無論是雪時,還是昀端,都是喜歡。
不是羨慕,不是嫉妒,也不是憎恨。
可是那個夢得出的結論多麽的可笑啊。
你可知,我多麽害怕那“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的寂寥。你們都存在於我無法觸碰的地方,那些屬於你們的柔軟的心髒,總躲在某個我無法觸及的地方鮮活地跳動,那使我更加寂寞。
寫到這裏,我開始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
雪時,現在的我,時常坐在山間的一座古屋的長廊前,眼光茫然地望著那飄飄灑灑的雪,身披禦寒的狐裘,捧一杯濃鬱的熱茶,來驅散體內那仿佛鬱積千年的寒氣。這山間的早雪將時間堆積成厚重的節奏,某種力量迫使世界歸於寂靜,我的心內總是蒼茫一片雪色,不曉得這是什麽道理。
我打定注意將一些事情忘卻,然後開始一段漫無目的的旅程,可是望著那飄飛的雪朵時,我仍然會想起你來,那種感覺就像是飲了某種帶著甜味的毒藥。
我知道有些道理你終將明白。所以說這封信的意義在於,你唯一的姐姐——如果你仍然認定我是你的姐姐的話——希望你能選擇正確的人生。
我很好,你還好嗎?
慕容子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