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決賽·二
第五十八章
決賽·二
場邊的周毅和何指導已經站了起來。
如果這個時候郁辭還在國內收看央視頻道的直播,那麼她大概就能聽到解說的聲音里也已經帶上了幾分笑意:「現在這一盤的比分是十比六,中國隊手上握有四個賽點,薛忱發球。我們看到薛忱剛才是笑了一下,好的,現在他發了一個長球,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髮長球一般都是在業餘比賽里常見一些,限於基本功和技術水平,業餘選手很難處理好長球的接發球;但在專業比賽中卻顯得並不多見。薛忱這一年日夜拚命苦練,除了往死里練自己薄弱的反手以外,發球和前三板也沒有落下,而且也都還頗有些成效。一模一樣的發球姿勢,他硬是練出了發不同長短和旋轉的球的本事。這時候一個長球過來,頓時就偷襲成功,殺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等到對手反應過來的時候,想要側身搶拉已經是來不及了,只能憑藉良好的直覺和條件反射順勢搓球。
這一球搓得有些急、準備不夠充分,稍稍有些冒高。
這一回,輪到鄒睿笑了。
這一對竹馬搭檔也是有趣得很。薛忱的眉眼格外英氣,在場上時更是鋒芒畢露、殺氣驚人,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始終都沒有太多的侵略性;鄒睿長了一張格外顯嫩的娃娃臉,這時候一笑起來,卻偏偏給人一種智珠在握的沉穩和深沉。
幾乎是在對手的球拍觸到球的一瞬間,鄒睿一邊笑、一邊就已經動了起來。
在郁辭的角度看起來,一直到鄒睿安安穩穩、好整以暇地站定了,乒乓球這才沖著他的方位直奔而來。
鄒睿毫不猶豫就是一板扣殺。
對手不得己,回了個高球。
薛忱跳起扣殺。
對方依然拉高球。
接下來的場面,幾乎打成了一場表演。
薛忱和鄒睿一人一板、板板扣殺。
薛忱的正手本來就是公認的殺傷力驚人,鄒睿作為直板選手,不止正手出眾、而且還更加靈活刁鑽,根本不怵高球。如果可以,對手才是迫切希望結束眼下局面的一方——但可惜,局勢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了。接發球失了先手,這一球就已經輸了一半。面對薛忱異常暴力的扣殺和鄒睿精準又刁鑽的控制,不得已只能選擇拉高球來勉強防守、以期對手的失誤。
但這個希望似乎也很難實現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雙打其實還要難於單打。不僅是在擊球的手上功夫,還要看腳下的步法——怎麼樣才能最快地跑到位、怎麼樣才能最快地給搭檔讓出站位、怎麼樣才能給搭檔創造機會。
鄒睿和薛忱顯得駕輕就熟。甚至不需要什麼多餘的眼神,一人一板扣殺,行雲流水,流暢得幾乎像是一個人在場上的單打一樣。
連續六板扣殺,打得對手只能勉強防守、沒有半點進攻之力,鄒睿卻忽然變線,猛地給了對手一個正手大角度。
先前的回合薛忱和鄒睿總是將球控制在同一個落點、對手幾乎已經習慣了反手放高球的節奏,這時候反應過來還想要救球,可偏偏忘了這還是雙打、搭檔擋著路自己根本來不及跑位,眼看著球重重地砸在球台另一側底線,隨即轉眼就已經飛了出去。
裁判舉手示意得分。
十一比六。
薛忱和鄒睿用力地擊了一下掌,卻好像並沒有太過激動,放下球拍規矩地和裁判以及隨手握了握手,這才又回到了中國隊的教練席邊。
周毅和何指導早就已經在等著兩人了,甚至都沒顧得上遞水——當然,薛忱和鄒睿這時候也同樣沒心思還想起來要喝水,師徒四人已經用力地擁抱了起來、重重地互相拍著肩膀,過了一會,何指導放開弟子們,將早就已經準備好的國旗披在了三人身上。
兄弟三人一手舉著國旗,又用另一隻手重重地兩兩相互擊掌。
除了作為替補而無法上場的蘇望,眼前的情景幾乎和出征前郁辭畫的那副畫一模一樣。
郁辭另一側坐著的也是幾個中國球迷,這時候早就已經是猛地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裡的國旗、群情激動。
這一場,不僅贏了,而且還打得好看、贏得漂亮。
郁辭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抱著小國旗還窩在座位上、卻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如果是在三年前,也許她會覺得這不過是一塊理所當然的金牌。乒乓球拿金牌有什麼了不起的?不拿才是個大新聞。可現在她卻異常清楚——沒有哪一塊金牌、哪一個冠軍是來得輕而易舉、理所應當的。
有一句話說,「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或許就是國乒這些年來最真切的寫照。
「贏了?」郁姮似乎是還有些回不過神來,有些不確定地問了一句,見郁辭微紅著眼眶點了點頭,這才拍著胸口長長地舒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都領先挺多了,看到最後還是挺緊張的。」
這大概就是競技的魅力之一吧?不到最後,永遠不敢掉以輕心地下定論。
郁姮說完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挺有意思的。」
郁辭笑而不語。
頒獎儀式很快到來。
宣布金牌的時候,周毅、鄒睿和薛忱兄弟三人還在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也不知道在說著什麼悄悄話。在聽到「china」這個詞的時候,三人卻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一下子收斂了臉上的嬉笑,卻依然還搭著隊友的肩膀,同時抬腳跨上了最高的領獎台。
沒有先後,不差分毫。
這是國乒隊在本屆奧運會摘下的第二塊金牌,也是奧運會歷史上的第一枚乒乓球男子團體金牌。
——女團的比賽要早於男團一天,已經徹底結束了。
義勇軍進行曲在場館上空清晰地響起,五星紅旗在頭頂冉冉升起。三人幾乎是以一種如出一轍的姿勢握著胸前的金牌,抬著頭、目光緊緊地跟隨著國旗,嘴唇翕動、一字一句認真地唱著國歌。
也許每一個運動員十多年、二十多年風雨無阻的苦練,忍受傷病反反覆復的折磨,最後也都不過是為了這一刻——讓國旗因為自己而升起,讓國歌因為自己而奏響。
頒獎儀式后所有人陸續離場。郁辭找出手機,一點兒都不心疼流量地打開了央視的直播。
她知道央視在這個時候還會有一個簡短的採訪。
相熟的專項記者攔下了一遍用毛巾糊了自己一臉擦汗一邊背著包正要離場的中國隊。
幾人臉上都帶著喜色,卻並沒有太過激動,依然還稱得上平靜——畢竟真要說起來,這三人還都是上一屆的奧運冠軍,並不是第一次奧運登頂了。
郁辭注意到三人脖子上都已經空蕩蕩的沒了金牌,主教練何指導脖子上卻滿滿當當地掛了三塊金牌。
平時沒大沒小、個個又能惹事又嫌教練嘮叨,可真的到拿了冠軍的時候,卻一個個都把金牌掛到了師父的脖子上。
一個個都口是心非的!郁辭心裡好笑極了,都坐到郁姮的車上了,還在撐著下巴一邊笑一邊看央視的採訪。
「拿到了第一個男子團體的冠軍,心情感覺怎麼樣?」記者的問題中規中矩——但這時候本來就也不需要什麼有新意的問題了。
「挺激動的吧。」「對,心情很激動。」「嗯非常激動。」三個奧運會男團冠軍互相對視了一眼,紛紛點頭、眾口一詞。
郁姮聞言也不急著發動車子,湊過來看了一眼,頓時就忍不住嫌棄:
「真激動,臉上連個表情都沒有……就是裝裝樣子也好啊?」
屏幕里剛剛下場的三個人里,鄒睿在認真擦汗,周毅在給薛忱遞水,也就薛忱臉上隱約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笑意。一眼望過去是清一色的冷漠,不為所動。
郁辭倒是對他們多少都有點兒了解——周毅溫和穩重,鄒睿那是心機人設,向來都是無論輸贏都不太激動的內斂性格。至於薛忱……他輸了球的時候沒少懊惱摔拍子、甚至都還有打自己的,贏球的時候通常卻也並不會過於激動。
頗有些寵辱不驚的大將風度。
顯然記者和他們也是老相識了,見他們滿臉冷漠地說著「非常激動」忍不住也笑出了聲來,又問幾人:「覺得今天都發揮得怎麼樣?」
「還行吧,」薛忱喝完了水,終於也笑了起來,「主要睿哥節奏帶得好。」
鄒睿笑著曲起手臂給了他一肘子。
……
這一塊金牌似乎並沒有得到太多國人的關注。郁辭刷了刷微博,也不過就是各大媒體更新了金牌榜的數據、打了一篇「中國乒乓球男團勇奪一金」的報道。
報道下的評論里也無非都是「乒乓球還比什麼呀以後乾脆直接把金牌寄給我們算了」、「哦知道了,什麼時候乒乓球沒拿金牌了再來告訴我」、「乒乓球也就中國還在玩,其他國家根本就沒什麼人打」云云。
畫風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郁辭有些心疼還在拚命的運動員們,卻也對這些多年以來如出一轍的車軲轆話無可奈何。
薛忱給她發微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國內的這個時候還是早晨,差不多是她平時每天起床的時間。
「我看直播了。」郁辭趴在床上回復他的消息,「打得很精彩。」
薛忱乾脆發了語音過來:「你別凌晨看我比賽,早點睡別熬夜。」
說完沒等郁辭回復,緊接著又發了一條語音。
郁辭點開了,就聽他飛快地把剛說過的話又吃了回去:「不行。要不,你還是看看吧,我想你看我比賽。」
郁辭幾乎能想象到他一邊撓著頭一邊糾結不好意思、卻又帶著滿心期待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模樣,忍不住一下子搖頭失笑:「你放心,我都看著呢。」
薛忱回了一個激動的表情。
郁辭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起他男團奪冠后一臉冷漠地說著「非常激動」的模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薛忱那頭頓了一會兒,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奧運之後會有假放,到時候我帶你回家看看我爸媽吧?他們一直挺想見你的。」
這一條消息,薛忱都沒敢發語音。發出去之後捏著手機、幾乎比之前男團決賽的時候還要緊張那麼一點兒、死死地盯著屏幕看。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收到了回復。
是一條語音。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小心翼翼地點開那條語音、又緊張地把手機湊到耳邊。片刻的安靜之後,終於又聽到了女朋友溫柔裡帶著點兒笑意的熟悉嗓音:
「好啊,我等你。」
薛忱把這一條語音翻來覆去地聽了好幾遍,終於抱著手機倒在床上,傻笑著睡著了。
就在男子團體決賽的前一天,乒乓球女子團體決賽中,中國女隊同樣以三比零的絕對優勢順利將金牌收入囊中。
但國乒不論是教練員還是運動員,都沒有任何一個人放鬆下來。
單打比賽,才剛剛開始。
這一次男單的簽位算是意料之中、不好不壞。鄒睿作為本屆奧運的男單頭號種子,一個人獨自鎮守上半區;周毅和薛忱在下半區的兩個四分之一區,如果一切順利,將在半決賽會師、爭奪決賽的資格。上下半區的實力分佈還算均勻,每人都有不算太輕鬆的硬仗要打。
自從乒乓器改到十一分制,不確定性和爆冷的幾率就越發高了起來,沒有人敢說自己一定穩贏。更何況還是在奧運的賽場上,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但他們不能輸。只要輸一場外戰,不僅僅是輸了這場奧運,或許就會是輸掉自己接下來的職業生涯。
贏的時候沒有人喝彩,輸了卻就是千古罪人——中國乒乓球隊,輸不起。
作為種子選手,國乒男隊的三人都不用參加預賽和前兩輪,直接從男子單打的第三輪開始參賽。
這讓男團決賽結束后的幾人都有了那麼一兩天喘息調整的時間。
薛忱照例每天給郁辭發一兩條消息,報備一下自己的訓練狀態、讓女朋友不要擔心,卻沒有再像男團奪冠那一天一樣有那麼多話了。
其實他也挺怕的,生怕和郁辭再多聊幾句就忍不住想她、沒有心思好好訓練。
他實在是已經有太久沒有見到郁辭了。
但這幾天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時候,卻又總是忍不住找出他們那天微信的聊天記錄,點開她那一句「好啊,我等你」,來來回回地聽。好像只要聽到她那一句話,他滿心的緊張和毛躁就都能一點一點慢慢地被安撫下來,睡得格外安穩。
乒乓球男子單打正賽的第三輪,終於到了本次賽會前三號種子的單打初戰。
兄弟三人像是說好了一樣,默契十足地各自送了對手一個乾淨利落的四比零,二十分鐘出頭就紛紛結束了自己的男單首戰。
當天晚上,緊接著就是男單的第四輪。
鄒睿和薛忱的狀態都不錯,毫不留情地又打出了四比零的大比分完勝對手——當然,也是因為兩人的對手和他們確實還存在比較明顯的實力差距。周毅這邊則稍稍遇到了一些阻礙,對手本身也是世界排名前十的種子選手、打得相當頑強。
郁辭卻敏感地注意到比賽中,周毅下意識地摸了幾次自己的膝蓋。
恐怕是膝蓋的傷有些發作。
但好在,周毅最後還是以四比二拿下了這場比賽。
郁辭說不清楚自己的心裡到底是應該稍稍鬆一口氣,還是為周毅的狀態擔心。
這天晚上,薛忱照舊向她報備自己的狀態:「我覺得我挺好的,你放心。」
郁辭回復說好,心裡卻止不住地有些心煩意亂。
外戰她是不擔心的,可接下來就是四分之一決賽、後天上午就是半決賽——如果沒有意外,就是薛忱和周毅的對決。
這兩人之間交手的戰績,郁辭能記個□□不離十——早幾年差不多是二八開,當然薛忱是二,周毅是八;這兩年周毅年齡漸長、不再是巔峰時期,狀態稍有下滑,兩人在公開賽事上的交手戰績明顯有所變化、差不多是四六開。
顯然,即便是這樣,周毅也還是那個「六」,薛忱的勝算只有四成。
畢竟周毅雖然年紀漸長,薛忱卻也不是什麼小將了,二十七歲,大概勉強還能算是黃金時期的尾巴。
後天上午半決賽、再之後到了晚上馬上就是決賽,對手還是奧運開始后一直就狀態極好的鄒睿——他只差一塊奧運男單金牌就能成就大滿貫、開創自己的時代,這個冠軍對他來說,顯然是志在必得。
薛忱能贏嗎?郁辭這晚有些失眠,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
並不是不相信薛忱,她只是……控制不住地擔心。
她不過僅僅只是一個觀眾,尚且這麼緊張忐忑,難以想象運動員自己身上該有多大的壓力。
第二天下午的四分之一決賽,中國隊的三人再一次順利拿下各自的比賽。
當天晚上,是女子單打的決賽以及銅牌之爭。中國隊成功包攬了金銀銅牌,實現了讓三面國旗同時在奧運賽場上升起的壯舉。
一夜之後,又失眠了一晚上的郁辭盯著有些乾澀的眼睛坐在觀眾席上,不自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