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榮國府的大房,或者說榮國府的大老爺夫婦,居住在整個府邸的東邊,一座單獨的三進大院子。這院子乃是由榮國府的花園子改建過來的,因此院中樹木山石隨處皆在,房舍廂廡游廊亦皆小巧別緻。在這地處北方的京城之中,也算是別具格調了。


  若單論這處宅院,赦大老爺住著也並無什麼不滿,畢竟這也是他住了幾十年的地方。他自幼在祖母跟前長大,到了十歲的時候便搬來這裡,此後除了成親的時候擴建,便再沒有搬離過。滿意是滿意,卻只除了……


  憑什麼,他堂堂先榮國公的嫡長孫,繼承了祖傳爵位的榮國府大老爺,放著煊煊赫赫的榮國府正堂不去住,竟淪落到要跟那些馬匹騾子做鄰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便能聽見「鄰居」們那悠揚隱約的竊竊私語啊。


  敕造的榮禧堂讓給政老二也就罷了,索性那地方太過端正壯麗,讓老爺他去住也住不喜歡,可憑什麼要把馬棚這等地方安置在他的門邊?每回出門,都要跟這些「鄰居」們打著照面兒,這叫他賈赦賈恩侯情何以堪?!

  因著這些「鄰居」們,每當出門時赦大老爺的心情都是鬱郁的,是以便養成了他不大愛出門的性子,喜好弄一些古玩字畫之物在手中把玩。每逢在屋子裡待得不耐煩了,老爺他便喜歡到花園裡逛逛,以解胸中的煩悶。


  這一日也是如此,赦大老爺收拾好手邊的古畫,便袖著把摺扇,也不叫下面人跟著,孤身往花園中閑逛。如今這個時節,正是桂花、菊花的花期,很值得欣賞一番。順便,老爺他還溜著花園的牆邊而,想要尋一尋幼年的「玩伴」。


  赦大老爺是在祖父祖母跟前兒長大的,自幼便被兩老寵溺得有些無法無天,也曾有過鑽了狗洞,跑到外面去瘋玩兒的戰績。他記得那狗洞便在花園的角落裡,掩映在一叢茂草的後頭。


  不成想,這一番尋覓下來,倒是教赦大老爺又是遺憾,又是興起。


  遺憾者,當年的玩伴狗洞已經尋不見,想必是早已經讓人給堵上了。想來也該如此,當日玩得倒是痛快,可事後就連老爺他都挨了一頓胖揍,就更別提狗洞這「同犯」了。


  興起者,卻是在那角落裡瞅見個小傢伙兒,一個傳說中應該病得下不來床,此刻卻站在那兒扎馬步,還扎得有模有樣的小傢伙兒。這樣一個小傢伙兒,又如何不讓老爺他大感興趣呢。


  「來,來,來,環哥兒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這可是病已經痊癒了?」赦大老爺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摺扇,笑吟吟地在一旁也不作聲。直到瞧見賈小環收了架勢,才向著小傢伙兒招招手。


  賈小環捏著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水。他雖然已經開始鍛煉了,可如今到底時日尚短,不過是扎馬小半個時辰,便已經累出一頭汗水。不過,好在讓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環兒見過大伯父。」整了整衣衫,賈小環邁著小短腿來到賈赦跟前,深深地施了一禮。當然,以他如今的歲數和形象,這禮雖看得出其中的恭謹,但看出來更多的,卻是可愛和逗趣兒。


  是以,赦大老爺當場便笑開了,也不說什麼免禮,一彎腰便把人給抱進懷裡。甚至,他還將人拋起來顛了顛試試分量。感覺到那壓手的分量,大老爺才尋了塊平坦些的石頭坐下,將小傢伙兒放在自己腿上,「說說吧,身子到底如何啊?」


  人生在世兩輩子了,賈小環還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逗弄,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從來,他都不知道大伯父是個這樣的,竟然會抱著孩子笑嘻嘻地哄逗。


  大伯父的兩個兒子,賈璉是否經歷過,賈小環他不知道,但他卻知道,堂弟賈琮卻是從來不曾承受過的。他與賈琮,算是一起長大的,常常混在一起嬉戲玩耍、逃學淘氣。自來聽賈琮提起父親的時候,總是一副怯怯的心有餘悸的模樣。


  「怎麼了?瞅著我,一臉的目瞪口呆,我抱一抱你就這麼叫你吃驚?」赦大老爺心裡嘆了口氣,仍舊笑著捏一把賈小環的下巴。他心裡明白,這也不怪人家孩子受驚,實在是他平日里的形象塑造得太好了。唉——


  賈小環回了神,靦腆地向著賈赦笑了。他並不知大伯父為何對兒女都是漠然冷落的,但想必有他自己的苦衷。這事與他並無甚關係,他也不必去弄個清楚,倒是哪日見著了賈琮,可以跟他提一提,說不定能讓他們父子之間改善改善。


  「大伯父,我跟你說,你可別告訴別人啊。」賈小環怯怯地揉著兩隻小手,偷眼打量了一番四周有沒有人,方湊到賈赦的耳邊,小聲兒說道:「我的病已經好了,就是不願意每天去給老爺、太太他們請安,才一直都在裝病呢。」


  「哦?為什麼啊?身為人子,每日晨昏定省乃是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為何你竟不願意呢?環兒啊,這可不是好孩子的作為,你跟大伯父說說,到底是為何?」赦大老爺聽了,倒也不立時跟小傢伙兒翻臉,反語氣平和地詳細問道。


  許是有話不知該怎麼說,賈小環吭吭哧哧了半晌,方賭氣似的道:「不、不怨我的。去給老爺請安,回回都見不著面兒,被那小廝訓兩句話,就被攆走了;輪到太太時,總得在院子里等好久,夏天總是熱得長痱子,冬天凍得手腳都腫了呢,等到能進去了,又得給太太抄佛經……可,大伯父,環兒根本就不認識那些字,抄得不好還要被罵。還有、還有老太太……」


  赦大老爺本正安靜地聆聽著小傢伙兒的抱怨,心裡對政老二夫婦兩個頗為看不上。老爺他雖是個不怎麼過問孩子的,可每當孩子們來請安的時候,也是立刻就叫進來的。若是趕上天氣不好,抑或是心情不好,也會命人傳話過去,叫孩子們不用來了。無論如何,卻是不會像那兩個似的。


  此時,忽然聽小傢伙兒提起了老太太,赦大老爺不由怔了怔眼神,再顧不上鄙視政老二夫婦。耳邊仍能聽見腿上小傢伙兒的抱怨,思緒卻早已經飄到了幾十年前,自個兒還是小傢伙兒的時候。


  「老太太那裡也是進不去門,每回都是走到上房外面,跪著磕個頭便叫回去了,連上房的院門都不叫進去。大伯父,我知道裝病不去請安不好,可我就是不想再去了。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喜歡他們。」說到最後,賈小環已經是紅了眼眶,大眼睛里噙著水光。


  隔著眼睛里水光,他定定地注視著大伯父賈赦,見他果然面容帶上了悵然。他賈環不過是個庶子,還是個家生奴才生養的庶子罷了,有如此待遇倒也尋常。可大伯父卻是長子嫡孫,聽說當年在父母處也不比他強上多少,卻是不同尋常了。


  赦大老爺確實想到了自己當年,在小傢伙兒這個年紀的時候,每當要去給老爺、太太請安,他好似也是萬般不願的。


  畢竟,在老爺處,他得到的總是訓斥,甚至從來不曾得過一句誇讚,到如今他記得老爺最清楚一句話,便是「看看你弟弟政兒如何如何」;等到了太太處,也跟這小傢伙兒差不多,多是在門外磕個頭,連個面也見不著。說起來,他倒是該慶幸自個兒當年,好歹背後有祖父祖母撐著,倒是沒人敢讓他在外面承受那嚴寒酷暑。


  「傻東西,裝病能裝到什麼時候呢,早晚都有要好的一天。再者,這些上不了檯面的小手段,若是叫老太太和老二他們知道了,你還不知道得受多少罪呢。到時候可就不是手腳被凍腫了,怕是得被板子打腫了才是。」


  赦大老爺暗自長嘆一聲,一低頭正對上小傢伙兒水汪汪的眼睛,心中登時便是一軟。他刮一指小傢伙兒的鼻頭,不贊成地道:「環兒,你還小,許是不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況且,一旦被揭發出來,名聲必定會受損,對你的將來沒有半點好處。」


  當年,便是他有祖父祖母疼愛,卻也從來都是對他又哄又勸,卻從不曾叫他裝病躲避請安的。而如今輪到這環哥兒,身為庶子又碰上那樣的父親嫡母,一個弄不好怕是會被逐出家門的。


  「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嘛……」賈小環聽了也覺得害怕,小身子軟軟地瑟縮著,將臉埋進赦大老爺的懷裡。


  大老爺聽他嘴上仍然倔強,可心裡已經知道害怕了,不由得放下心來。他把人攬在懷裡,輕輕地在背上拍了兩下,方將人從懷裡挖出來打量。這一看,不由得又笑了。


  大概是因為要裝病,小傢伙兒的臉上塗了許多脂粉,方才瞧著不過是白花花的。這會兒心裡一害怕可不就掉金豆豆了,又在老爺他懷裡胡亂蹭了兩下,一張小花臉可是沒法兒瞧了。好生笑了一會兒之後,赦大老爺才摸出自己的帕子,將小花臉兒給擦個乾淨。


  「這樣吧,我雖沒辦法叫你不用請安的,也沒法去跟你那對父母講理,倒是不好給你出主意。不如這樣,趕明兒等你病好了,我便答應一個願望,你看如何啊。只要是環哥兒你提出來的,大伯父定然會幫你實現。」赦大老爺說話頗為大包大攬,左右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大願望,就不信老爺他還弄不成的。


  賈小環一聽,眼睛便是一亮,忙抱住大伯父的胳膊,仰著小臉兒,一疊聲問道:「真的么,真的么,大伯父真的什麼都答應?什麼都能答應……」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頭,大伯父是個好人啊!


  「額……當然,當然答應。」話雖是如此說,可赦大老爺心裡卻忽然有些不託底了。對上這小傢伙兒這樣的眼神兒,老爺他怎麼就覺得要有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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