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第278章 同歸(一)
紅塵里的凡人與飛禽走獸們,大多都從娘胎里就帶來了一雙手。
這雙手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便成了每位主人不可或缺的助力,從沒有任何一個生靈刻意地將這雙手當成無用之物。
那是因為若沒有這雙手,就連尋常的日子都會艱難不已,喝水、吃飯、提物……都將需要通過更加費力艱苦的法子才能實現。
可每個生靈到了一定的年歲上,整副皮囊終會因為蒼老而漸漸衰敗,每一塊皮肉都會脫離了主人原本的控制,發皺如橘皮的外相下,是每一位凡世生靈都無法逃脫的顫抖與無力,藉此提醒著主人即將歸去輪迴。
每一雙手……都總會廢掉的。
范門當家與沈大頭各自的修為雖天差地別,可好歹如今已都是辟穀之身,雖不敢說能長生不老,卻註定要比尋常的凡世生靈要多活上好多個年頭——修真界的眾生,之所以踏上這千辛萬苦的修仙之道,大多也都是怕了被皮囊的衰老病痛所拖累。在他們看來。若能真正逃開輪迴的禁錮、永世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過活,才算不虛此生。
因為皮囊的衰敗、而不得已地重投了輪迴,豈不也是凡世眾生的不甘心之一?
「石匠這門生計,最重要的便是手下的力道,老爺子年歲漸高,因為再拿不穩刻刀、而從石匠位子上退下來……也是常理之事。」范門當家下意識地將雙手往綉滿了夜合花的衣袖裡縮了縮,頗有些心虛地接下了柳謙君的話頭。
當初為了躲開死大頭的「糾纏」,她這個本就在范家大族中無足輕重的女兒,得以了無牽挂地上了偃息岩,自此便憑著她的天資與大概確實是因為曾經是「財神爺」的福澤庇佑,而「理所當然」地成了師門中頗為得意的後起之秀。
在山門中得以修鍊成了辟穀之身的范門當家,回到塵世之後、又在叔伯長輩們的輔佐下,糊裡糊塗地接下了家門大族的所有生意,更因為有沈大頭這個綠林道軍師的暗中襄助,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就將范家的全盤生意扶上了正軌。
她這輩子雖已悠悠地過了數百年,卻實在是再順風順水不過,著實不曾受過什麼挫的。
除了將家中的長輩們一一葬下了土時、會多少有些感慨生死之外,她從未替不曾踏入修鍊道路的凡世眾生考慮過。
於是她也從不知道……「衰老」,竟是這麼可怕的事。
若是換了自己,得知這雙能雕出世間可見的萬物、乃至傳說中虛妄景象的手,從未遭過什麼大難,不過是因為年歲的推移而「平白無故」地成了廢物,她是不是會發瘋?
「應該是兩位老人家剛過了五十歲的那幾個年頭……老爺子因為不分晝夜地雕刻神像,漸漸有些力不從心起來。也是年歲漸高的緣故,他拿刻刀的右手常常會不聽話地抽搐發顫,根本不能再像以往一樣雕琢木石……不到一年的辰光里,就連左手也漸漸失了力,甚至沒辦法再握住刻刀了。」
這石匠老夫妻的陳年往事,是柳謙君這十年來從小房東處聽來的故事之一,原本只是在照顧甘小甘之餘、百無聊賴時才哄楚歌講來打發辰光,她自己也沒想到,今日竟會在范門當家與沈大頭的面前娓娓道來。
她本不是個多事的人,更不喜歡將他人的往事到處招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大頭侏儒與范門當家這對「財神爺」站在了她的面前,偏偏就讓柳謙君迫切無比地想將這對石匠老夫妻的故事傾囊相告。
「到了後來,就連冀州府城裡的幾位大夫都看不過眼,勸老爺子不要再繼續下去……勞累了大半輩子,雕刻出的神像已不下千數,也算到了頭,又何必再執著下去?」
「老爺子雙手漸廢的那幾年裡,余家婆婆也因為關心則亂、而不能再靜下心來雕琢神像,於是他們兩夫妻的石雕營生……也在幾年間差不多停了大半。聽說了他們二老情況的客人們,也漸漸不再上門,於是這二十年來在北方各大山城中聲名最響的石匠夫妻,也借勢從這一輩子的營生中退了下來,打算離開冀州府城、就此頤養天年。」
「他們的養父、也是授以石刻手藝的那位余老師傅,便是從這如意鎮出去的故人,他老人家安然離世時,便將這所荒廢多年的祖宅留給了他們夫妻二人。說到頤養天年,如意鎮可不是要比冀州府城要合適得多?」
「這小城裡的三百一十四戶人家裡,當然也有不少對石匠、木匠的活計頗為熟稔的青壯,可那不過是尋常日子裡、幫著修繕家裡器具時才用到的手藝,哪裡能跟他們兩位老人家相比?」
說到這裡,柳謙君也不由得微微翹起了眉眼。
賭坊五人眾里,對全鎮大小俗事最為熱心的張仲簡,便是這兩位老人家的「親傳弟子」,也曾在這安靜的小院里老老實實地呆過數月之久的白日辰光——且不提其他,如意鎮里各處的青石街道就常常會因小房東的莽撞而各處碎裂,而冀州府城的石匠們往往嫌路途遙遠、不願來這山城裡攬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於是這十年來,大多時候還都是張仲簡自告奮勇地充作了勞力。
可大漢光有一份好心,剛到如意鎮的時候卻也是對諸事傻了眼。他原本以為這就是個只需要蠻力的活計,哪裡知道這非石匠不可的「重任」,眼力與手下的勁道皆不可輕忽。
若不是有餘家兩位老者的指點,恐怕今日的如意鎮,早就是滿目瘡痍……沒有一處可以真正落腳的地方了。
「既然已經從親手勞作的匠師、退而成了更悠閑的為人師者,老爺子又何必要不甘心地重新雕出這些根本入不了客人眼的古怪石刻來……」
大頭的侏儒耐著性子聽到了現在,終於還是忍不住滿腹的牢騷之語,他斜著眼掃著滿桌的奇怪神像半天,終於還是下意識地往旁邊挪得更遠了些。
「這些?」柳謙君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並沒有解釋清楚,不禁對自己的失神行徑失笑起來,「這些神像並不是老爺子的石刻……只是余家婆婆這十年來的手藝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