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6.第586章 步步險,處處生(一)
「老了老了……竟會一時眼拙,以為你僅是半個換影族之身,還擔心你這丫頭若將幻化他人外相的天賦術法用在旁人身上,會轉瞬間剝離了你身魂里的大半元氣,一不當心還會油盡燈枯,仙神無救。」
蒲團上的女子竟也和小師弟一樣將眸光轉了回來,出乎眾人意料地忽而嘆了口氣。
她這一回頭,本尊無誤的末傾山大弟子才得以垮了雙肩,順帶著連他手裡的破蒼大刀也「鏗」地一聲、將刀尖鑿在了冰冷的湖石縫隙間。
似乎是嫌這數十天間都扮作了柴侯爺、在她眼前晃悠過不少次的破蒼主人太過無趣,女子輕而易舉地放過了他——她氣的畢竟只是第五懸固一人,至於這位敢當著外人的面毅然「弒師」的後輩小子,顯然已在這轉瞬之間生出了從未面對過的可怕心魔,若想從他口中聽到什麼實話,總歸是要等上一等的。
這當口能老老實實對她姐弟交代一番的,當然還是久別重逢、彼此關心則亂的柴侯爺夫妻倆。
和小師弟一樣,女子也半是無奈、半是意味深長地盯住了緊緊抱住丈夫臂膀的少女,只是她嘆著氣吐出口的這番言語,倒和殷孤光此時肚裡打轉著的念頭大相徑庭。
「如今看來,我根本是多慮了。既然連小侯爺和破蒼主人這兩個強者的皮囊外相都能被你徹底顛倒了過來,還無波無瀾地欺瞞過了這滿湖底的生靈……」女子眸眼微眯,言語里的唏噓之意卻怎麼都藏不住了,「你這丫頭從娘胎裡帶來的另一半血脈,果然是比換影族還要少見的寶貝啊……」
眼下還清醒地身處在這片方圓天地之中的諸位生靈,不論石室內外,看起來最柔弱易欺的,當然非這位身量玲瓏的柴夫人莫屬。
殷孤光終於得以坐起身來、好好端詳起這位出身換影族的少女時,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確和甘小甘有六分相像——同樣的身形小巧如恰至及笄之年,同樣的纖瘦如弱柳扶風,於是站在雙雙魁梧偉岸的真假兩位丈夫身邊時,便愈發顯得幼弱如尚未離巢的雛鳥,看起來更有九分像是餓極之際全無耐心、而拉著張仲簡的衣角強迫對方帶著自己直接去覓食的女童。
只是比起病骨支離、常年面色蒼白的甘小甘來,柴夫人的元氣要充盈得多,闕庭全無異色,雙頰也未見任何的凹陷,除了未現絲毫的身魂靈力、而在這淵牢里著實是個異數之外,若放到人間界的天光下去,倒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秀麗少女罷了。
可要站在這片血腥氣依舊濃重未散的狹小方圓之間,她便顯得尤為格格不入,像是隨時都會被奪去性命——天可憐見,被她抱著不肯撒手的柴侯爺好歹方才已「死」了一次,如今在整條右臂上已然凝結了斑斑的血跡,至少看起來還是一副凶神惡煞、閑人勿近的模樣,活生生是個剛從修羅地獄里衝殺回來的惡鬼,與她站在一起,倒像是隨時都能把少女吞進肚去。
事實上,即使撇開殷孤光和末傾山大弟子不提,就連從頭到尾都安坐在蒲團上、一步都沒挪動過的「三姐」,也被這昏暗的石室襯得如同幽冥怨靈,脖頸間和手背上的扭曲傷痕更會讓初見她的生靈心裡嗖嗖冒著寒氣……怎麼看,都要比這位柴夫人更適合呆在這天殺的湖底虛境里。
少女立在萬千碎芒的包圍之下,被映照得面容嬌嫩、眸光流轉如脈脈春水,此時更因為與丈夫站在了一處、而神色欣然了大半,眉宇間的憂色亦在柴侯爺刻意抬了右臂、向她示意千真萬確無礙之後漸漸淡了下去,轉而將眼角微翹得宛如新月,愈發襯得她巧笑倩兮。
換了這世上任何一人看到此情此景,都會以為她是個涉世未深、只知將一腔柔情盡繫於愛侶身上的尋常女子而已。
方才乍然見到被第五懸固驟然從高空砸下來的破蒼大刀、和化身為末傾山大弟子的丈夫那一剎那,她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面色才在須臾之間轉了青白,讓老人家還以為她從未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面。
然而殷孤光姐弟眼下也心知肚明,她那看似膽怯畏縮的作派,想來不過是為了幫著丈夫、而在末傾山掌教面前故意為之的假象罷了——面色猶青之際,她仍然能以不輸水中游魚的迅疾身法從破蒼主人懷裡遁離開去,全然不復這長時間來在六方賈與淵牢一眾囚徒跟前的柔弱模樣,壓根沒有嬌怯怯到需要旁人來攙扶她的地步。
見到丈夫被第五懸固揍得生死未卜、連肉身皮囊都幾乎破碎的霎那間,她雖有幾分難掩的憂心慌亂,卻還是比破蒼主人要穩得住多,甚至還能暗中示意後者繼續依計行事,直至最終將末傾山掌教「廢」於破蒼大刀之下。這份冷靜,別說末傾山大弟子望塵莫及,連自認見慣了修真界詭譎緣孽的殷孤光都差點看走了眼。
此時被三姐這話一提醒,幻術師更是不得不多望了這位柴夫人幾眼——果不其然,在認定丈夫的傷勢並不如她所見的那般嚴重后,少女的面色也漸而轉圜如初,不再那般青白如鬼了。
至於三姐口中那所謂「換影族借法於旁人、便會油盡燈枯」的說法,更在柴夫人身上找不到半分痕迹——人高馬大的柴侯爺還稍稍有些立足不穩,竟極為放心地將自己的龐大身形倚靠在了妻子的柔弱肩膀上,而後者也自然而然地扛住了這副「重擔」,全無勉強之態。
她哪裡有半分元氣渙散的跡象?!
此時在場或默然佇立、或盤腿安坐、或倒身昏聵的六位生靈里,她分明就是面色最為紅潤的一位!
「讓三姐見笑了……我未來得及承襲娘親真傳,這術法於我而言、本來的確勉強得很。」
石室里的隱墨師姐弟幾乎盯得她全身發毛,逼得少女終於暫且將眸光從丈夫面上轉了回來,她失笑著朝蒲團上的女子頷首,有意無意地繞過了關於自身血脈的爭辯,承認對方的其他揣測並沒有錯。
「所幸這術法早在我們從金陵城動身前來太湖時,就已備下了……到了淵牢后要做的,不過是避過六方賈的諸多耳目,將外子與破蒼的皮囊外相顛倒調換過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