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第636章 生而為「人」(一)
張仲簡這輩子最初的記憶,是聽到了個彷彿從一開始就陪著他的聲音。
那聲音自稱女希氏,還告訴他,他是這次被造出來的最後一個……「人」。
他茫然四顧,只看到灰濛濛的天和地。
天極高,時不時會飛過數只遮天蔽日的巨鳥,偶爾迎面撞上,便不管不顧地撕咬起來,直到其中一隻血肉模糊地墜下地來、身首分離,另一隻才會得意洋洋地帶傷飛去。
地也極厚,從他眼前跑過的走獸們一腳能在地上踩出個很深的印子,足以把他徹底埋進去,只是它們眼神都不大好,沒有將他這個新鮮的食物當回事。
無論遠近,四面八方都籠罩著層讓他嗆鼻的霧氣,透著股彷彿永遠不會變的憋悶氣;地勢則有高有低,高的差不多接近了雲巔,低的則「收容」了無數走獸飛鳥的屍骨,讓他一開始都不敢輕易走近。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看過其他的景象,那時只覺得理所應當,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從坑坑窪窪、且燙得讓他再坐不住的地上爬了起來。
他還會覺得肚子里響起了讓他極為不安的奇怪動靜,推著他不自禁地就要往四周走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找什麼,但在看到跌落在地面、皮肉都被滾燙的地面灼成焦肉的走獸屍體之際,他肚裡的動靜就更厲害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叫作「餓」。
據女希氏的說法,這個地界上還有另外四十九個和他一樣的「人」,也都各自住在這樣的高山上、深谷中、洞穴里或湖潭附近。
可他從來沒見過那另外四十九個「人」。
他只在暴雨後形成的清潭裡,見過自己的倒影。
比起每時每刻都會見到的巨禽猛獸,他顯然是個異類,個頭頗小,兩隻眼睛一張嘴,既不能張翼飛行,也無法在瞬息間就用滿口利齒撕碎獸鳥。
不管那四十九個「人」在哪裡,要是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看起來全都弱小得像是隨時會被踩死在巨獸的蹄下,見得到、見不到……不是都一樣?
他聳了聳肩,當做沒有聽到這句話——比起找到同類來,還是讓肚子里一天響個四、五次的難過動靜安分下來比較重要。
下一次聽到女希氏聲音的時候,他正攀在千丈之高的危崖上,眼看就要抓住了一隻巨翼大鳥幼崽的腳爪、能夠解決接下來三天的吃食問題,卻被那熟悉的聲音震得差點一腳踩空,幾乎掉下了深淵。
女希氏竟然告訴他,那另外四十九個已經不在了,他是地界如今剩下的唯一一個「人」,必須要帶他去上界暫避。
他懵里懵懂,卻也知道自己不能說「不」……反正就算說了,女希氏也不會聽的。
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要避的是誰。
他更沒有因此見到女希氏一面。
上界比地界要空曠得多,既不會有飛禽走獸從他眼前跑過去、惦記著他滿身的肉香,也沒有動輒就會讓活物跌成灘爛肉的高山深谷。
女希氏像是有意不讓他看清上界長成什麼樣子,只把他安排在了個和地界同樣灰濛濛的虛境里,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走動,便沒有其他任何動靜。
習慣了常年在滿是走獸飛禽的地界為吃食拼殺,突然靜了下來,他一開始只覺悶得發瘋,然而就這麼摸索了許久后,他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並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躺下了身,乾脆閉眼睡了過去。
反正等他睡醒,這「上界」也還是空曠無聲,不會有誰來搭理他。
果真如他所料,他就這樣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但從沒有其他活物來打擾,就連原本還會咕咕叫的肚皮,也安靜得像是先他一步死了過去。
直到三百年後,女希氏才將他重新送去了下界,這一次,竟是讓他守著下一批的……「人」。
他茫茫然地應了下來,不知所措——他只知道自己要怎麼在地界活下去,卻從沒有照顧過同類。
等到他攀山越嶺地找到了女希氏告知他的那個部族所在,才發現這些「人」跟自己長得完全不一樣。
這些明明比他更晚降生在地界的「人」,竟比他要壯實得多,且個個高大無比,連初生的幼子都比自己要高出一頭,成年後更是能長到三丈之高,他仰起頭來看他們時,連天光都會被後者擋得乾乾淨淨。
更讓他不敢將這些巨人當成同類的是,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僅有一隻奇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這個「長輩」,猛地就會咧了嘴,露出堪比獸齒的一口白牙。
他不自禁地哆嗦了下,只覺得自己這趟……鐵定是來給他們當吃食的。
所幸女希氏早就交代了不準吃他,巨人們也未覺得這個新來的「皮包骨」香到哪裡去,他才能戰戰兢兢地住了下來,一連幾個晚上都圓睜著眼、沒敢睡著。
事實上,這些獨眼巨人們壓根也不需要他來守著。
他們力大無窮,上山下海皆如履平地,隨意一揮手,就能拍斷一棵百年的老樹,即使碰上了朱厭、蛟龍這些凶獸,也能憑著蠻力和硬實的皮肉和對方打上一架,讓不少稍弱些的凶獸聞風喪膽,哪裡需要他來幫忙?
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在和獨眼巨人們漸漸熟絡后,他也開始在部落附近的山脈里轉悠、想要和從前一樣自己去找些吃食,卻無意中撞到了獨眼巨人們正和同樣肉身強悍的不少外族……通了婚。
巨人們的生育之快也遠超他的料想,他才來了短短數月,部落里就有初生的孩子滿地跑,除了一開始他見到的那幾個,新生的更是千奇百怪、各種模樣都有,到後來,甚至有那麼幾個長得完全不像獨眼巨人,與外族的親母或生父更相像些。
不到兩年的光景,他就多了近百個血脈混雜的「孫子」。
只是獨眼巨人並不愛養育幼子,任由外族的另一半將孩子們帶走了大半,剩下來還需要在部落里被他照顧的僅寥寥數個,但也盡數身強力壯、生性極為悍勇,在陡峭的山道上跑得比他都快。
他每每竭盡全力追上個兩、三天,到最後也會丟得一個不剩,只能坐倒在山巔上,聽天由命——反正認識路的等到肚子餓總會回去,不認識路的……也都能自己解決,他一天到晚瞎擔心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