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別來無恙(一)
殷孤光眉目低垂。
憋在肚裡的那口悶氣慢慢升上來,堵在了他的喉間。
若不是秦鉤今非昔比,已成了鬼仙之身,才會在這匆忙之間布下的化形陣法中找到了空隙,竟能先於小房東、桑耳柑絡、乃至柳謙君這種前輩怪物們,第一個在幻陣中尋回了自己,甚至把前頭那團白影當成了縣太爺、撞了上去,驚覺不對后更及時喊出了聲,才將無辜被扯入這大陣中的眾人喚醒過來,更攪散了本就失了陣眼的幻陣。
倘若沒有這麼亂來的秦鉤,桃源非夢大陣就算沒了杜總管這個陣眼,也會絲絲縷縷地繼續和陣中生靈們糾纏下去、老半天都褪不幹凈,僅憑殷孤光一人之力,是沒有辦法將同伴們一個一個從「障」中及時帶回來的。
隱墨師原本想找索命小鬼幫忙——傒囊能在他人的「障」中自由來去,只要三姐這個施術主人不刻意為難,索命小鬼便能把尚未陷得太深的同伴們統統扯出幻陣。
可是這位唯一的「幫手」早在幻陣行起之前,就莫名其妙地從他身邊滾了開去,好死不死地成了當時離殷孤光最遠的那一個。
是暗中答應了三姐、才會挑那時候吸引開了他的注意?
還是她根本就是方才那幻陣的另一位主陣者,為了在這有蛟龍骨阻礙的廢墟里順利施術,才會趕緊藉機離杜總管更近,好穩住「陣眼」?
又或者……她根本就是給那主僕二人送信去了?!
殷孤光實在猜不透。
如今回想起來,從小到大,諸位兄姊的心思……他似乎從來都沒有看透過。
他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分明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三姐到底是什麼時候「指使」了傒囊,又用什麼法子迅速地商量出這種糊弄他這個小師弟的把戲,繼而神不知鬼不覺地施展出了化形術法。
可他能去問誰?
女子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懷裡,鼻息沉穩,儘管還是有些著了行跡,可這擺明不想被小弟質問的裝模作樣,已足夠讓殷孤光無法開口。
她脖頸間的猙獰傷痕竟退了少許,不再如此前在石室里那般觸目驚心,倘若用長發小心翼翼地擋上一擋,便沒那麼容易被旁人看到。
桃源非夢畢竟是紫凰教給一眾徒兒的諸多化形術法中最難的一種,即便是天分最高的衛禽,也不敢在全無後援的境況下、隨意施展。
紫凰門下十八位弟子向來心照不宣——想要動用桃源非夢大陣,至少得有兩位兄弟姐妹同時在場,不然,便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妄賭。
覆蓋在老七住的那個極東廢城之上的大陣,不就幾乎耗盡了五位紫凰門下的身魂靈力,才最終成形?
如今冷不丁地要在蛟龍骨圍繞的虛境里獨撐此陣,即便是攢了足足兩年靈力的三姐……當然也會累得暫時力竭。
住在淵牢的這兩年間,她大概是從來沒有睡過的——且不說被置身於那層有萬千小妖看管的囚籠里,她千百年來都習慣了青要山那座木屋裡的溫暖舒適,哪裡能在那種陰冷的蒲團上睡得著?
這會兒能睡上片刻……也好。
殷孤光終於還是認了輸。
女子的裝睡倒是毫無破綻,然而正在數丈開外呲牙咧嘴爬起身來的索命小鬼……卻沒那麼容易躲過殷孤光的質疑眸光了。
她身上的淤青又多了幾片,幾乎覆蓋了整副枯黃乾瘦的本尊肉身,滿地的蛟龍碎骨並不比造字神力造成的傷害小到哪兒去,讓索命小鬼沒能保住常年掛在嘴角的揶揄笑意。
看到小師弟的眸光轉向了自己,索命小鬼更是大驚失色,一雙堅石眸子差點倒翻了過去。
她趕緊裝模作樣地捧住了腦袋,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來,有意無意地朝著小房東靠近了幾步,直到犼族幼子知機回頭、皺著眉頭瞪住了她,她乾脆也大叫著腳下一跌,順勢摔到了楚歌的溫暖毛髮之間,繼而手忙腳亂地把自己的整張枯黃小臉埋進了小房東的尾巴里。
這下,她就看不到小師弟的冷冽眼神了,落得清靜。
楚歌盯著這擺明是耍賴的「日游巡」許久,似乎是被後者滿身的可怕淤青刺了眼,她呆愣半晌,最終沒有將傒囊甩到一邊去,反倒卷了卷尾巴,再次把這永遠都給人找麻煩的同伴馱上了背。
遙遠的頂頭裂縫之上,張仲簡仍然無聲地駐足在原地,方才的化形大陣就在他眼皮底下驟起驟落,他竟全然沒有出手的意思,就連白義帶著杜總管從虛境里遁走,也沒讓他有所動容。
他似乎早已被倉頡老頭說服,也有意放了那主僕二人離去。
倒是小老頭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眾人立馬逃離淵牢的身影,頗有些訝異地在裂縫邊緣朝虛境里招了招手,極為善意地招呼著他們逃出生天:「上來上來……要幫忙么?」
眾人啼笑皆非,也不知該不該和他老人家搖這個頭。
也對……牢籠破碎,大敵遠遁,他們為什麼還不走?
桑耳長老最先耐不住了。
他背穩了柑絡后,沒忘了順勢伸出幼蛟拐杖往旁邊一挑,將方才被白義馱來、至今仍昏迷的灰發少年顛在了棍尖,繼而一扯龍筋,便毫無懸念地扶搖直上,悠悠哉哉地躍出了裂縫。
柳謙君則抱起了至今仍身子癱軟的柴夫人,和小房東打了個眼色,雙雙往殷孤光身邊挪得近了點。
楚歌將尾巴卷得更緊了些,在確認索命小鬼不會摔下去后,才微微倒吊了一雙縫眼,四足微按,爪下便倏爾騰起了泛著赤色的大片焰雲,眨眼間席捲了他們三人的腳下。
這是她獸身本尊的行風之術,由她體內妖焰所化,但十餘年來只在諸位好友前用過一次——若是平日里那個妖力未損的小房東,這焰雲怕會灼傷了方圓十里的生靈,但此刻的她只能化出這勉強騰空的焰雲,帶著好友們飛離此地,暫時還傷不到誰。
可她沒有登時就跟在桑耳長老後頭、離開這天殺的湖底牢籠。
幼獸等了片刻,忽而朝著虛境里的另一邊轉過了小臉,右耳微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