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一個不落(二)
縣太爺則在不聲不響地收起了水晶罐后,一直都乖乖地跟在小房東身邊。
秦鉤當然也跟著走。
發小怎麼都不肯回山門,他才不肯以這副鬼火之身獨自回去見師父。
無極掌教竟沒有為難他們,明明好不容易等到了楚歌,他也只意味深長地朝小房東頷首示了意,繼而便洒然離開。
小房東大袖一展,便扯著那四輪箱車、和諸位好友往高空行風騰去,不消片刻已遠離了太湖水域,穿入了厚厚的雲層里。
然而這一路上,秦鉤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和發小聊個不停。
縣太爺似乎有意避開了他,只牢牢地跟在小房東身後。
正如桑耳所言,「魂玉」一朝醒轉、果然起了神效,樓化安不但面色迴轉,就連六年來從不動用的周身靈力都轉圜了十之八九,竟能一路行風、跟牢了楚歌。
秦鉤看懂了發小的刻意疏離,卻不明白自己又哪裡惹惱了木頭,只好悻悻然地跟在了箱車的最後頭,和殷孤光作伴——他既不敢靠近坐在車頂的甘小甘,也不敢離張仲簡背後的那把劍器太近。
他甚至狠命地收起了自己的周身青墨鬼氣,盡量縮成了一團並不顯眼的薄霧,企盼著女童不要清醒過來,更不要看到他。
縣太爺則一直面色古怪地跟在小房東身邊,不言不語,卻讓楚歌覺得極為彆扭。
他們就這麼默然行到了半途,楚歌才搖了搖脖頸,頂著迎面撲來的狂風,慢慢開了口。
「小秦……他那個禍害老爹,在和閻叔定下那個賭約前,就對還在娘胎里、卻早就失了魂魄的兒子施就了個術法。」
本就是鬼靈師的秦秋豐,不惜冒師門之大不韙,把那名為「困困」的禁忌術法施就在了還未謀面的親生兒子身上,只為在和閻王爺「談妥」之前,為護子成狂的妻子留住個念想。
於是彼時還是器靈的秦鉤,在被封印了前世記憶后,便被閻王爺徑直送進了這副本該是另一個生靈的嬰孩皮囊里,順理成章地成了秦家夫妻的兒子。
而那本該是任尋雲與秦秋豐之子的嬰靈,早在秦秋豐到地府的數月之前就遭了連生死簿上都未記載的橫禍,被同為鬼靈師的敵家害得胎死腹中,並被黑白雙煞拘回了閻府。
閻王爺可憐稚子無辜,又知曉這娃娃本該安然無波地在如意鎮度過一生,當即就送這娃娃去了另一個富貴之家投胎,後者因禍得福,下一世將無災無難地得享古稀之年。
而那算是「送」給了秦鉤的嬰孩肉身,托其娘親任尋雲多年修行之福,本就是個肉身強健的娃兒,在原本的命數里,會習得偃息岩與鬼靈師這兩邊的術法之能,雖註定要被土地爺關在如意鎮里、不許他和那不聽話的老爹一樣到處闖禍,卻也會在這凡世山城裡磕磕絆絆地修鍊成下一個註定窺不到天道的人瑞老頭,比如今的王老大夫還要福澤深厚。
可惜這孩子突遭橫禍,於是這副福厚遠勝尋常凡人的肉身就交到了秦鉤的手裡,並緣分使然地……在淵牢里被燒得乾乾淨淨。
「『心火』之術,燒得原本就是生靈本尊的肉身、魂魄與命數,又經東方牧歸中途動了些手腳……所以秦鉤使出這術法的時候,被『祭祀』的生靈並不是他,而是那已投胎另去的秦家正經兒子,那副肉身已然燒完,那孩子的魂魄又早就不在這裡,接下來燒的,不過是他原本該為人瑞的百餘年命數與福澤……至於秦鉤這個被後來放進去的器靈,當然是會被撇在一邊的。」
楚歌扭過頭,瞧向落在箱車后十步開外、正圍著殷孤光打轉的青墨鬼氣,後者本就心虛,還以為小房東又在瞪他,趕緊收斂了行跡,老老實實地在殷孤光身後裝起死來。
「他原本就是凡間不世出的器靈之一,又在弱水邊鬧騰了好多年,這個術法燒不到他、更燒不死他,頂多稍稍爭搶些鬼氣、就被澆滅了下去……只是小秦在他身上種下的鬼靈師術法,如今失了肉身的禁錮,會漸漸沒了用處。」
「再過些年頭,他大概就能真的徹底想起和小甘的那個死結。」
到了那時候,「秦鉤」這個人的這輩子,便也算結束了。
恢復了記憶的他,恐怕又會變回當初在冥界里吵得弱水翻騰的聒噪怨靈,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經「如願」找到了讓自己喪命的仇家,不再需要彷徨不安地四處尋覓、逮誰問誰了。
可那時……甘小甘和他的這段生死大仇,又該怎麼算?
縣太爺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他猶記得符偃師叔將秦鉤帶回裂蒼崖的那天,小房東對發小的承諾。
「只要他一天沒有變回怨靈,秦秋豐和閻叔的賭約就還在,他就還是老頭執意要幫秦家夫妻帶回如意鎮來的小小秦……」
高空中的風勢變得快,腳下的四輪箱車驟然顛了幾下,讓楚歌不得不穩下心神、重新將視線直直地投回了前方,於是縣太爺只能看到她帽下的兩簇額發飛舞,然而她永遠都帶著七分怒氣的聲音還是傳到了縣太爺耳里,明明沒有什麼道理,卻認真得不容任何生靈質疑:「不是怨靈,他就不能回冥界去,當然只能留在如意鎮。」
縣太爺終於能慢慢鬆了僵硬的雙肩,然而肚裡的那口悶氣轉得更快,讓他的語聲更像哭腔:「小房東……」
楚歌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要是真不想回裂蒼崖,我會和半癲小子說一聲。」
縣太爺面色急變——他沒想到自己一路而來的心事,會這麼容易被小房東看穿。
楚歌則比他要淡然得多,像是這個讓縣太爺猶豫六年、不知如何開口的難題,不過是她一句話的事:「如意鎮沒了縣太爺,太麻煩。」
他們就這麼在冷冽的高空大風中往前飛馳著,中途僅有三次的微微打轉,腳下的雲層一直都厚得過分,讓許久沒有乘風趕路的縣太爺都摸不准他們到底在什麼地界的上空。
直到小房東一聲呼哨:「小甘,扶住了!」
藏青色的寬大袍袖往下一按,四輪的箱車就頗為聽話地跟著沉了下去,倏忽間穿過了稍顯濕冷的雲層,在眾人的眉發衣衫上蹭著留下了幾分水汽,然而那濕氣被高空的疾風一帶,倏爾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伴著秦鉤接連不斷的噴嚏聲,他們踩過了冀州城上的虛空,往著最為熟悉的山脈里緩緩落去。
如意鎮,遙遙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