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溯洄從之(二)
「我家傒囊師姐喜歡胡謅,曾經就有過個說法——如今世間的器靈、尤其是神兵利器中生出的靈魄,都是百里青虹通道每每洞開之際、遺落在地界的些微力量……那時候以為她在哄我,如今想想,倒不一定全都是胡說八道。」
「他和咱們見過的那些神兵,也許真是有幾分相像的……不然,他也不會化身素霓這個幻象。」
「破蒼那把大刀脾氣暴躁起來,像個不通世情的孩子;他,也許就是個愛管閑事的老頭子。」
「他能容忍我們在他身邊胡鬧這麼些年,也從來沒較真教訓過楚歌和小甘,大概,並沒有我們所謂的得失之心。」
殷孤光聳了聳肩,苦笑著找了個連他自己都不信的說辭,安慰了憂心忡忡的老朋友。
但有一點,他們兩人都再明白不過——不同於操縱了六方賈去禍害人間修真界的那些為惡生靈,百里青虹若當真想對如意鎮不利,就算他們坐在這裡琢磨個把年月,也根本於事無補。
而今,他又化作了素霓的模樣,好端端呆在劍囊里,與張仲簡寸步不離,未在任何外人面前再現出他的真身本相,靜默得……倒像是懶得搭理地界任何活物。
如意鎮、人間修真界、乃至整個地界,恐怕根本還入不了百里青虹的眼。
他們要擔心的諸多麻煩里,本就不必算上他。
柳謙君沉沉地嘆了口氣,果然也不再糾纏百里青虹出手相救的緣由。
山城高處的風勢稍稍大了些,將一股不常有的詭異臭味帶了過來,熏得殷孤光幾乎摔下地去。
縣衙後院的上空仍有煙氣裊裊飄蕩,那味道……就是從青煙里升騰起來的。
隱墨師這才想起了兩個可能有性命之憂的同伴。
「你真的放心,把樓化安和秦鉤……都交給小甘處置?」
柳謙君比他更早地望准了那煙氣的方向,聽聞此問,只神思遊離地笑了笑:「她在龍宮裡吃飽喝足,眼下還不餓,不會傷了誰的。」
殷孤光張了張嘴——你明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秦鉤也就罷了,小甘尚未記起從前犯下的孽債,當然也認不出青墨鬼氣的真身,恐怕還只當秦鉤是個從淵牢里跟回來的小嘍啰,不會把他怎麼樣。
可縣太爺……畢竟是把斗篷怪客留在如意鎮、幾乎是直接將這場災禍引來山城的幫凶,甘小甘若想清楚了其中關竅,會不會一個情急,就將前者吞了進肚?
「孤光。」
柳謙君忽而喚了好友的名,讓隱墨師暫且咽下了等在嘴邊的質疑。
「在淵牢里的時候,我被心魔趁虛而入,掉進了『障』里。」
殷孤光眉眼低垂,沒有應聲。
他當然知道——在石室中準備穿牆離去之前,他還特意為柳謙君包紮好了雙手的傷口,卻還是沒等到好友從「障」中醒來,於是臨走之際,只能把柳謙君託付給了秦鉤,讓青墨鬼氣時時注意。
但殷孤光心知,那不過是徒勞之舉。
被魔頭趁虛而入、陷身於自己的「障」里,之所以是地界修道眾生最難逃開的災禍之一,就是因為這一劫旁人無法相助。除了碰上傒囊這個族群、能被後者攪亂了「障」,趁機脫身而出,尋常境況下,都只能憑著自己的意志,和己身的所欲所求天人交戰。
如今,柳謙君雙掌間的傷痕猶在,只不過結了痂、皆被牙色的衣袖擋在了暗處,不再有血氣腥味滲出罷了。
王老大夫當然不可能治得好參族老祖宗的傷——那不過是他們到醫館和老人家道別的借口而已。
她並不是自己從那場「障」里逃出來的。
若沒有傒囊的出手相助,她全身的血氣總會有流盡的一刻,甚至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分不清虛妄與真實,早就被那個冒充甘小甘的心魔老兄啃食乾淨,陷落在那場永久的大夢裡。
柳謙君用指尖輕輕地探尋著掌心,像是在反覆確認,並沒有任何異樣的物事躲在手裡。
可她要告訴好友的,是另一件要事。
「那時候,我也看到了他的心魔。」
殷孤光訝異抬頭——這一點,他倒尚未聽說。
「我們都忘了,樓化安在十幾年前,還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凡人娃兒……他有過爹娘,也記得他們。」
九轉小街的附近,就是如意鎮里的幾條廢街,據小房東所說,樓家曾經的院落,便在其中一條廢街上。
縣衙後院……離那些廢街也並不遠。
「被楚歌送上裂蒼崖的年紀,他原本是可以在父母膝下、玩鬧胡來的。他一直逃不過去的魔障,也許……就是他那因為秦鉤一家冤死的爹娘。」
殷孤光恍然:「末傾山的那條火龍?除了在第五懸固相助下才得以帶著那把刀器脫身的破蒼主人,我倒從未聽說過,還有哪位生靈從那裡頭生還過。」
這本就是人間眾生的共識。
柳謙君當然也對這點並無異議——若非如此,他們早就幫著楚歌去尋土地爺的下落,而不是獃獃地等在如意鎮里,等著老爺子自己回家來。
「楚歌找了土地爺這麼多年,一直都不肯承認老爺子已經魂喪地脈火龍的肚裡……他畢竟失去父母不到二十年,恐怕也和楚歌懷了一樣的心思,以為雙親仍有可能存活下來……哪怕已不是人身。」
樓化安叛離了裂蒼崖,實在是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事。
他既不像秦鉤那樣玩物喪志,也不是什麼愚笨呆傻的凡胎,甚至在短短十幾年的修鍊辰光里,就蒙眾位師長看重,將「魂玉」這一至寶種進了身魂里。
更不提那把百折空刃。
在太湖底的短暫相聚,即便是柳謙君他們這些並不熟悉無極掌教的外人,也看得出裂蒼崖掌教不但毫無怪罪樓化安之意,還頗為熱忱地想讓這小徒弟跟他們回去。
如今看來,他叛離山門、自己暫封了身魂靈力、不惜跑回如意鎮來當個寒酸無用的縣太爺,這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定奪,果然都是為了這場最終本該定格在太湖淵牢里的災禍。
他是顆早早地被安排下的棋子,只等著時候一到,便將自己、和所有能牽扯進來的「獵物」們,統統拱手奉給他人。
不管對方是誰,大概是拿他的雙親為賭注,讓他心甘情願地拋棄了原本的命數,來禍害他生於長於的故鄉。
對方答應了他什麼?
是把樓氏夫妻帶回陽世?
還是送樓化安一個足以自欺一輩子的幻境,讓他能夠在裡頭……給雙親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