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終章(一)
「你什麼時候走?」殷孤光站起身來,長出了一口氣。
各家院落里陸陸續續地都傳出了早食的香氣,不過片刻光景,就在整個如意鎮里瀰漫開去,即使他們站在山城的高處,也漸漸被那味道包圍起來,像是置身於滿是麵粉香氣的雲層里。
柳謙君眸光微轉,遙遙指向了第六圍街上的一家小小屋宅:「入冬后,辛家母子就犯了氣喘,他們不敢去找王老大夫,只會傻等在家裡自生自滅;還有廖家小的老的,大多都被舊疾纏身……走之前,我總得去看看。」
也不見如何作勢,千王老闆已長身站在了屋檐上,牙色的衣衫被山城高處的風一卷,像是隨時都會往遠處盪走,倏忽不見。
她頓了頓,才回身問道:「你呢?」
「楚歌從來沒離開這麼久過,各家習慣了每月給土地爺備下的租,恐怕還都等著她去收。」殷孤光眺望了眼後山小徑邊的青灰小廟,果然還是沒有見到那對叔侄倆往外走的身影,「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總得有人,替她去和各家解釋幾句。」
七禽街的高處忽地行起了兩道流雲,往山城的兩邊飛掠而去。
天光漸漸燙了幾分,在蒼穹上慢慢由東往西地傾瀉著,籠罩著和過往百年間一樣平靜、似乎永遠無波無瀾的如意鎮。
得知賭坊諸位怪物已經安然歸來,山城裡不少家的孩童都往九轉小街上急急奔來,卻沒有如願找到那個藏青色的小蝙蝠身影。
事實上,小樓正堂中的燈火連一盞都沒亮起,還是黑沉得像是最濃重的夜色,他們頗為心虛地往小樓里喊了幾聲「小房東」,也未聞半聲回應。
不但小房東不在賭坊里,就連其他幾位怪物,也像是未曾踏足家門。
吉祥賭坊里,竟空無一人。
他們磨蹭到了辰時,才悻悻然地各回各家——空蕩蕩的賭坊大堂不但漆黑陰森,還隱隱約約會響起讓他們肚裡發顫的古怪響動,像是有條龐大的怪魚正佔據了整座賭坊小樓,在黑暗中朝著他們這些外人張嘴吐泡,他們當然沒敢留下來等。
九轉小街上便再次空寂了下去,唯有一陣走地風會偶爾橫穿而過,在無人的廢屋斜門中穿梭不休,發出嗚嗚的怪叫。
直到第三天的黃昏。
張仲簡從李家婆婆家的地窖中爬出身來時,如意鎮各家的院落中都傳出了晚食的香味,李家小孫子更是奉了奶奶的命令,老老實實地等在地窖外,給他送來了二十張剛剛出爐的烙餅。
和以往一樣,張仲簡併沒有推辭,在接過了籃子后,他就慢悠悠地走出了李家的院門。
大漢沒有走上回九轉小街最近的那條路,在慢吞吞地把第二大街走完之後,他還晃晃悠悠地路過了四象方街、五門洞街和第六圍街,沿途打量著各家的屋檐房頂,等著哪個院落里再有位長輩喊住他、又有什麼物事要他幫忙修繕。
可這希望終究落了空——他雖是個難得的壯實勞力,但各家也沒有那麼多活計刻意留給他。
不少把張仲簡當成自家兒孫的長輩,還暗地裡偷偷問過大漢,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惹惱了小房東,才會被暫時趕出吉祥賭坊。
張仲簡哭笑不得,只能搖著頭說不是,卻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不回九轉小街——住在山城裡的十餘年,他雖也常常到各家幫忙,但連續三天連賭坊都未回去,的確是史無前例的。
他就這麼提著裝滿了烙餅、上面還特地鋪了層棉布的籃子,左肩上背著滿是修繕所用器物的大筐,走在山城的各條街道上,明明不覺得重,還是走得極慢。
這一慢,至少讓他不像往日那般且走且摔,從李家出門至今,他一共也只摔了五次。
眼看就要踏上了九轉小街,張仲簡反倒坐在了拐角處,默然垂首,看著籃子里的烙餅發獃。
直到這些烙餅在冷風中漸漸退去了熱度,他才面色發青,終於慢慢站了起身。
不過兩、三步,他就能拐過了街角,就算腳步再慢,也拖不下去了。
張仲簡猶豫著抬了眼,果然看到那個藏青色的身影正等在賭坊小樓的門前,後者仰著頭,正望著天邊即將沉沒的夕光。
聽到大漢的腳步聲,楚歌回過頭來,那雙狹長的縫眼便不偏不倚地盯准了張仲簡。
她明明是在等著諸友回到賭坊來的,其中當然也包括張仲簡。
可是看著大漢面帶猶豫之色地發獃站在街角,小房東也沒有著急忙慌地飛奔過來。
她甚至沒有出聲催促,只籠著雙袖立在原地,唯有頂天高冠下的兩簇額發稍稍動了動。
籃里烙餅的殘存熱氣慢慢透上來,刺得張仲簡五指發癢。
他只好挪動了腳步,往吉祥小樓緩緩靠近了過去。
等到終於站定在小房東三步開外,他才勉強牽起了個讓人尷尬非常的笑,把手裡的籃子往楚歌鼻下送了送。
「李家給的烙餅,有點冷了……吃不吃。」
小房東果然搖了搖頭。
她看著張仲簡極為失望地收了手、繼而平添幾分憂慮地盯著滿籃的烙餅,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悶聲追了句:「吃不了,我會帶去給廖家。」
大漢似乎鬆了口氣。
晚間的九轉小街怪風連連,吹得人心下發顫,可他們兩個都固執地站在賭坊門前,沒有往小樓正堂或二號天井裡走去的意思。
像是有些事……必須在這裡做個了結。
「老頭呢?」
楚歌呆怔半晌,冷不丁地輕聲問了一句。
那是她在太湖底就打算要追問好友的,卻因為彼時倉頡在側,只得到了大漢一個頗為抱歉的無聲拒絕。
同樣的話,她曾經也問過幺叔,卻得到了個讓她愈發頹喪的答案。
張仲簡呢?
他是不是能說出些其他來?
大漢卻只能苦笑著搖頭——他的確是陪著百里青虹、在那通道里守了不知多久的另一個生靈,卻和上界神司極少有什麼來往,除了倉頡,他幾乎沒有和任何一位上神聊過什麼閑話。
土地老頭的生死、亦或死後是否還有任何的歸處可去……他著實無從得知。
這一點,他倒著實從未騙過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