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雲突變 第四十一節
第三天,許攸再次來到了香雨山軍營。
李弘聽說許攸送來了幾十車糧食和過冬衣物,非常高興,親自出轅門迎接他。
「為什麼沒有甲胄和武器?」李弘笑呵呵地問道,「王大人難道要讓自己的士兵赤手空拳上戰場?」
許攸笑道:「冀州武庫已經讓大人搬空了,大人忘記了?」
李弘詫異地望著他。
「大人去年率五萬大軍上西涼,把冀州武庫搬空了,大人怎麼忘記了?」許攸說道,「現在我們只能從洛陽和鄰近州郡的武庫調撥武器,短期內估計很難配備整齊。」
李弘笑道:「想起來了,我上次到西涼的確帶走了許多武器。冀州武庫後來沒有重新添置武器?」
「數量很少,不夠用啊。」許攸說道,「如果要大量購置,府衙又沒有充裕的錢財,所以這事一直拖著,至今沒有解決。」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解決啊?」李弘追問道。
許攸對李弘拱拱手,言詞懇切地說道:「大人,你要理解我們的難處。冀州府為了陛下回家祭祖的事,早就入不敷出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錢購置武器,所以請大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弘打斷許攸的話,笑道,「陛下撥給你們的軍資就在大營里,時間恰當的時候,你們派人來拿吧。」
許攸大喜,躬身施禮道:「太感激大人了。」
他還想再問問什麼時候是恰當的時間,卻看見李弘丟下他,大步走到圍在車隊四周的士兵中間了。李弘和士兵們大聲說笑著,簇擁著運糧車隊一起走進了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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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襄楷孤身一人,騎著一頭小毛驢,前來拜訪李弘。
李弘帶著李瑋,謝明出轅門相迎。
「許攸又送了你多少錢?」李弘邊走邊問道。
「兩千萬錢。」李瑋笑道,「大人要不要送我一點做賀禮?」
李弘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現在又不娶筱嵐,我為什麼要送賀禮?」
「仲淵兄是不是著急了?」走在李弘右側的謝明打趣道,「天天對著如花似玉的美人,仲淵兄晚上睡得著嗎?」
謝明二十歲不到,長相英俊,白凈文雅,說話慢悠悠的,嘴角總帶著一絲笑意。他是趙歧門下的弟子,以棋藝精湛聞名太學。他和李瑋因為一盤棋而相識,既而成為好友。李瑋認為他多謀善斷,為人又有俠義之氣,故而極力向李弘推薦,但謝明不太願意到李弘帳下效力,他雖然對李弘的戰功很欣賞,但對李弘在肅貪過程中的所採取的野蠻血腥手段極為反感。他的老師趙歧聽說之後,把他罵了一通,趙歧說,學文讀經幹什麼?不就是為了報效國家嘛,你不到軍前效力,難道還要待在洛陽蹉跎歲月不成?謝明不敢不聽,乖乖跑來了。
「哈哈……」李瑋大笑道:「斂之,我現在天天看到筱嵐,睡得比任何時候都香,你就不要操心了。」
「筱嵐答應嫁給你了?」謝明問道,「她不是說,沒有父母之命,她不嫁給你嗎?」
李瑋笑容一斂,喪氣地搖搖手:「不說了,不說了。」隨即他對李弘說道,「早上,許子遠對我說,只要這兩天他們能拿到軍資,再給我兩千萬錢。這傢伙,說話的時候連眼皮都不眨,好象這錢就是他家似的。」
「許子遠知道你李仲淵命不久矣,所以你就是向他要一億錢,他也不會眨巴眼睛的。」謝明笑道,「他沒有問大人何時啟程嗎?」
「問了,我一推了之,我說我位小人卑,不知道大人的心思,隨他去猜吧。」
「我看那個王芬連面都不露一下,很沉得住氣啊。」李弘看了兩人一眼,笑道,「宋文攔路含冤,捅出他的壞事,他竟然象沒事一樣。我們要不要再逼他一下?」
「我看要再逼他一下。」謝明說道,「大人可以暫時給每個士兵發一個月的軍餉,如果他還坐在府衙里穩如泰山,我們就再發一個月的軍餉,直到把他逼得狗急跳牆為止。」
「下策,下策。」李瑋連連搖手道,「這樣做,打狗不成反被狗咬,不好不好。」他手指轅門方向,繼續說道,「我們先探探襄楷大師的口風,聽聽他到底都說些什麼。我曾聽老師說,襄楷大師的治國之論,頗有可取之處,我們今天就聽聽。」
「仲淵兄,你是不是懷疑襄楷大師和王芬的奸計有牽連?」謝明問道,「你想從他的治國論調里揣測出王芬的計謀,是嗎?」
李瑋點點頭,慎重地說道:「王芬劫持天子的真實意圖是什麼?當真是為了剷除奸閹嗎?他有這個力量嗎?黃巾軍為什麼會參予這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襄楷大師和他的大知堂此時出現在冀州,很有點問題。」
「如果襄楷大師和大知堂也參予了王芬的奸計,仲淵的答案就出來了。」謝明說道,「襄楷過去和張角都是冀州有名的大師,信奉的都是黃老之術,據說兩人交情很深。我們可以肯定黃巾軍的人信任襄楷,因此只有襄楷才能說服黃巾軍參加王芬的奸計。那麼,襄楷想幹什麼呢?」他看看李弘,微微一笑,小聲道,「改天換地。」
「這就是你故意把襄楷大師請來的目的?」李弘笑道,「你有懷疑襄楷大師參予此事的根據嗎?」
「大知堂的弟子如今散布在冀州各個郡縣設壇講法,他們想幹什麼?想想黃巾軍的張角就知道了,他們在蠱惑人心啦。自從黃巾叛亂之後,這種設壇講法之事已經被朝廷明令禁止,但王芬公然違抗大漢律,縱容默許大知堂的方士任意妄為,王芬想幹什麼?」李瑋用力一揮手,說道,「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弘一邊走,一邊沉默不語。
「一個方士,道人,摻和國家大事幹什麼?」過了一會兒,李弘問李瑋道,「他們修鍊的是神仙之術,難道不知道塗炭生靈是罪過嗎?」
「大人,那你就錯了。」李瑋笑道,「參予國事,說大了就是為國為民,是大忠大義,可以修成正果的。象襄楷這種人,在百姓們的眼裡和神仙差不多,他們的聲望極高,頂禮膜拜者數不勝數。你看看大賢良師張角,他揭竿而起,登高一呼,響應者達數百萬之眾,這就是他們的力量。大人,你千萬不要小視了,這個襄楷可不是一個尋常方士啊。」
「襄楷和黨人的關係非常好。」謝明也在一旁說道,「當年,本朝的孝桓皇帝因為沒有子嗣,請他進宮煉製可以生孩子的靈丹妙藥。這個襄楷丹藥不煉,卻對皇帝說要剷除奸閹,要以無為治國,還說黨人無罪,要皇帝赦免黨人,結果他被下獄治罪,差一點死了。我聽老師說,他的大知堂曾經解救藏匿了好幾百名黨人和他們的親族,就連名聞天下的黨人何顒都在他的大知堂躲過一陣,所以,襄楷大師在黨人和許多士子眼裡,那就是活神仙,如果由他出面邀請這些人相助,大人,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的力量會增加多少。」
李弘用懷疑地目光望著兩人,問道:「這個襄楷大師有這麼厲害?」
「和張角比起來,他就差那麼一點點嘯傲天下的魄力。」李瑋笑道。
李弘霍然止步,大聲說道:「殺了他。」
李瑋和謝明嚇了一跳。
「無論你們的懷疑是對的還是錯的,今天先殺了他,以絕後患。」李弘殺氣騰騰地補充道。
「萬萬不可。」謝明激動地大聲叫道。
李瑋大驚失色,急忙勸阻道:「大人,萬萬不可。此人和張角,張牛角屬於不同的教派,他的大知堂雖然也尊黃老,但更推崇墨家學說,他的門下弟子遍布天下,仗劍行俠者眾多,武功高強者更是比比皆是,一旦殺了他,大人失去冀州民心不說,還會遭到黨人士子的仇視,尤其會遭到大知堂弟子的瘋狂報復,他們會象幽靈一樣潛伏在大人周圍,刺殺大人一輩子。」
李弘冷冷一笑,指著兩人說道:「如果他的確參加了王芬的奸計,我也不能殺他嗎?你們兩個是不是這個意思?」
「正是。」謝明毫不畏懼地望著他,正色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李弘眼中殺氣暴漲,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兩下。
「我們可以殺了襄楷,但我們殺不盡大知堂的弟子,就象我們現在殺不盡黃巾軍的餘黨一樣,大人難道要把天下所有的方士都殺了?」謝明語調平緩地說道,「大人殺襄楷,純粹是飲鳩止渴,自取滅亡。大人應該想到,除了殺之外,還有更好的辦法。」
「幾百年來,大知堂一直都是一個很隱秘的教派,他們的根基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光武皇帝中興大漢國的時候,大知堂一直跟隨在光武皇帝左右,征戰南北,為大漢國的中興立下了汗馬功勞,由此可見,大知堂不同於張角的太平道,它自有可取之處。」謝明看看李瑋,說道,「仲淵兄請襄楷大師來營,應該還有更長遠一點的想法。」
李瑋沖著謝明一拱手,笑道:「斂之說話就象下棋一樣,鋒芒畢露,你要擔心啊,不要惹翻了大人,被他一刀砍了。」
謝明拍拍腰間的長劍,自信地說道:「我至少可以擋他三招。」
李瑋大笑。
李弘面色稍稍緩和了一點,他無奈地看看謝明,又看看李瑋,問道:「你把襄楷請來,不會是要和他交個朋友吧?」
李瑋笑著拱手道:「兼而有之,見機而為了。」
李弘突然大聲說道:「仲淵,斂之,下次做事,最好和我說清楚,不要這樣含糊不清的。」
李瑋和謝明相視一笑。
李瑋再次拱手道:「大人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這種事,說不清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謝明笑道:「大人,凡事都在不停的變化之中,就象山中的溪水,你知道下一刻它會遇上什麼?溪水只要沿著下山的方向不停地流淌,它總會流入河流,我們也一樣,我們只要忠於大漢國,總會找到殺死敵人的辦法。」
李弘驀然一笑,小聲說道:「仲淵,你讓大師給你算算,你什麼時候能娶筱嵐。」
「對。」李瑋眼睛一亮,大聲說道,「絕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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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熱情接待了襄楷。
襄楷的博學和談吐深深吸引了李弘,他那種極富感染力和煽動性的語言,那種極具誘惑力的無懈可擊的論調讓李弘和大帳內的軍官們聽得如罪如痴。
襄楷先從黃老之術說起,他說:「一般人說我們道家或道教,都說習『黃老之術』。其實,所謂黃帝的學術,並無專書可考,先賢司馬遷曾說:『黃帝者,學者之共術也。』所謂『共術』,就是說我們大漢文化的原始淵源,都是從黃帝時期開始,所以稱黃帝的學術。」
隨即他又說到道教的起源,道教起源於春秋戰國時期的神仙方士,接著他講到神仙術,講到文景盛事,講到清靜無為,以法治國。
「本朝初年,百姓們剛剛歷經了戰國以來三、四百年長期戰禍以及大秦國的嚴刑峻法,社會人心所殷切期望的就是早日達到安居樂業的昇平世界。於是,高祖皇帝採用黃、老無為而治的學說,以寬柔為懷治國,國勢漸有起色。到了本朝文帝時期,因為內有宮廷的變亂,外有強臣宿將和兄弟諸王的虎視眈眈,正是危機四伏的時候,但當時百姓厭戰已極,此時此世,內外任何因素,都不適於施用剛猛的治國策略,因此,文帝從其母后與丞相曹參的主張,採用無為而治,清靜守法,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以法治國的辦法,終於使我大漢國強盛起來。」
「本朝的武皇帝想建功邊陲,洗刷自高祖皇帝以來的外侮恥辱,他對柔弱為用的治國策略非常不滿,因此,他實施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從而結束了無為而治,清靜守法的年代,以德治國取代了以法治國。」
「以德治國被朝廷表述為德主刑輔。『刑』(法)是有明確的條文規範的。『德』是什麼呢?從大儒董仲舒倡導的『春秋決獄』來看,就是按孔聖人所著的《春秋》來作為斷案的依據。一部書怎麼能成為判決案子的依據呢?照董先生的說法,因為這部書就有『德』的全部內容。依據一本書斷案,官吏的權力可就大了,他怎麼說都行,因此官吏貪贓枉法,大漢律行同虛設,治理章法全沒了,結果就有了『上請』,凡事都請皇帝定奪。有一幫熟讀典籍經書的大臣在旁幫忙,皇帝要從史書中找出任何一條合乎自己心意的典故,太容易了,所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最後結果就是皇帝不再受任何大漢律的束縛,皇帝的意願就是大漢律。」
「本朝初期,天子和大漢子民都要遵守大漢律,但自從武皇帝之後,就再也不是了,大漢律是大漢子民的大漢律,天子可以凌駕其上,為所欲為。大漢國之所以有今日的衰落,追根求源,還是尊儒的治國策略問題,還是以德治國的問題。要想重振大漢國威,就要重尊黃老,要以法治國,這一點勿庸置疑。」
襄楷的話音剛落,軍帳內的謝明就跳了出來,他當然是極力駁斥襄楷的言論了。隨後,陳好,唐雲,尹思,余鵬,趙雲,姜舞,龐德等一幫人先後持各種觀點和襄楷展開了激烈爭論。
李瑋輕輕推了一下聽得入神的李弘,小聲問道:「大人,你看這個襄楷要不要殺了?」
「誰說的?」李弘冷臉說道,「殺不得,他說得非常有道理,你說呢?」
李瑋輕輕笑道:「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樣,也覺得有道理,但真正實行起來的效果會怎麼樣呢?還會像本朝初年一樣立竿見影嗎?」
「仲淵,如今看起來,他一定參加了王芬的陰謀。」李弘湊到李瑋的耳邊小聲說道,「你看襄楷大師執著的樣子,他一定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劫持天子,脅迫天子實施他的治國策略。」
李瑋點點頭。他望著襄楷,突然發現他不再是仙風道骨的大師,而是太學里一個頑固而倔犟的博士(老師),一個信奉黃老學的博士,一個非常擅長說服辯論的博士。
爭吵和辯論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
李弘帶著部下恭送襄楷。
襄楷本來以為自己有機會單獨和李弘說說自己的治國之策,然後趁機說服李弘,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他在離開之前,總算找到了一個機會。
「大人,當今天下奸閹當道,百姓苦難,國勢日衰,大人如今深得天子的恩寵和信任,手握重兵,為什麼不想著做一番大事呢?」
李弘躬身回道:「大師啊,你看看如今的北疆和西疆,十幾萬胡人陳兵邊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入侵我大漢國,在這種情況下,有什麼大事比抗擊胡人入侵還重要呢?天下亂不得。天下亂了,胡人入侵了,百姓怎麼辦?幾千萬大漢子民怎麼辦?」
襄楷看著李弘,默然不語,忽然,他長嘆一聲,躬身致禮,爬上驢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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