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謝誌剛站在馬路邊,瞅著正對麵那家掛著“龐記維修店”招牌的小店,有些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不是說一個長永縣新開的廠子嗎?怎麽是個維修鋪子。


    他低頭看了一眼紙條上寫的地址,確實是這個地方啊,那就沒錯。難道是有人惡作劇,故意騙小芬,還是想害他?

    這會兒,謝誌剛的腦海裏迸出了好幾個很不好的念頭。


    不過對妻兒的愧疚,對新生活的向往到底是占據了上風。隻要這個事是真的,他們就有錢買房子搬出去住了,也不用天天跟老父親吵架。


    謝誌剛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忐忑不安地走了過去,看著不大的店麵和裏麵的舊家電,腳步又開始了遲疑。


    龐勇在店裏麵看到他,走出來瞅了一眼,大驚:“謝誌剛?”


    謝誌剛同樣嚇了一大跳:“你,你認識我?”


    “看過你以前的照片。”說完一扭頭,衝店裏大聲喊道,“葉蔓,你要等的人來了。”


    嘿嘿,真是沒想到,葉蔓這麽快就將人給忽悠過來了。


    話音剛落,謝誌剛就看到一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女同誌從店裏走出來,嘴角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像個鄰家妹妹一樣,完全沒法跟他印象中的領導劃上等號。


    葉蔓也第一時間看到了謝誌剛,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有點皺,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框眼鏡,眼神有些局促,很典型的一個不善言辭的技術人員形象。


    “謝同誌,你好,小芬怎麽沒跟你一起來?”葉蔓故意提起他的妻子,以拉近距離。


    謝誌剛忙搖頭說:“她,孩子需要人照顧,她留在家裏,讓我一個人過來。”


    隻這一番對話,葉蔓就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她微笑著說:“這樣啊,咱們進去說。”


    “對,走吧,老弟,外麵太陽刺眼睛,進來喝杯茶吧。”龐勇在一旁幫腔,將謝誌剛請了進去,又跑去倒茶。


    謝誌剛進門,局促不安地坐下,眼睛飄忽,打量著店裏,眼底有來不及掩飾的好奇。


    葉蔓等龐勇端著茶過來,才開了口:“謝同誌,請喝茶。想必我的目的,小芬已經跟你提過了。”


    提起正事,謝誌剛坐直了身體,搓著手背說:“對,她說,隻要我教會你們廠子裏的工人使用彩電生產線,就給我一萬元的報酬。”


    “沒錯。”葉蔓點頭,含笑解釋道,“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清楚。這條生產線到底能不能用還不確定,因為我們廠子裏沒人懂這個,自從買回來後,這條生產線就一直放在倉庫裏,已經好幾年了,所以要先請你去幫忙看看這條生產線的狀況。”


    聞言,謝誌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跟妻子說的不一樣,看來這一萬塊不是那麽好掙。


    看出他的擔憂,葉蔓補充道:“當然,我不會讓你大老遠地白跑一趟。這次檢查生產線來往的車費、食宿費,都由我們廠子承擔,另外再給你兩百塊錢的辛苦費,不管機器能不能成,這筆錢都是你的。如果確定生產線沒問題,能用,我們當天簽合同,我先付你五千元的定金,剩下的五千塊,等教會了之後再給,行嗎?”


    給錢好辦事,跑這一趟就兩百元,差點抵得上他一個月的工資,謝誌剛找不出理由拒絕,他點頭:“我這裏沒問題。”


    “好的,那咱們就這麽說定了。”葉蔓當即打開包,拿出了三百塊錢,遞給謝誌剛,“這一趟就麻煩謝同誌了,你看什麽時候方便盡快過來一趟。這是我在長永縣的地址,你直接道這裏來找我就行了。”


    葉蔓將老師傅家電維修店的地址留給了他,因為新廠子還沒建成,那條生產線還放在紅星的倉庫裏。


    謝誌剛接過錢和紙,還有種不敢置信的感覺,這麽輕易就給他錢了?他問葉蔓:“你就不怕我拿了錢不辦事?”


    “我相信謝師傅不是這樣的人。”葉蔓很清楚怎樣才能獲取這種悶頭搞技術的專業人員的好感,這話說得格外認真。


    果然,謝誌剛聽了這話之後,不用葉蔓催促,他就主動說:“去一趟長永縣得半天,一天來回不了,我這周六請一天假過去找你們。”


    他主動定下時間自然是最好,葉蔓當即說:“好,咱們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我安排個同誌去汽車站接你,辛苦謝師傅了。”


    “不辛苦,那沒什麽事我就回去了。”謝誌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


    葉蔓含笑,起身將他送了出去。


    回頭,正好對上龐勇讚歎的眼神:“我真沒想到這麽輕鬆你就將這個事給辦成了。”


    葉蔓慢悠悠地坐到他對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龐哥你不了解某些規則。”


    八十年代有過一陣風氣,城裏大國企的技術人員利用周末或休假的時間去鄉下,給鄉鎮企業,私營企業做技術指導,維修機器等等,賺點外快。隻要不耽誤工作,單位一般不會管。


    正是知道有這樣的先例,葉蔓才會直接找謝誌剛。


    龐勇就沒怎麽在國企混過,也不關心這個,聽說了這個說法,很是新鮮:“這辦法好,就是蕭舒陽知道,他也沒道理攔住人謝師傅,不讓謝師傅去長永縣。”


    “那可不好說,萬一他拿錢砸謝誌剛呢?”葉蔓笑了笑說,“這個事還是別宣揚出去。謝誌剛是典型的技術人員,不關心這些,一門心思搞技術,加上他家那一攤子事估計也沒心情跟人八卦。你看,他瞧見你店裏的招牌,看到咱們倆,一點反應都沒有,肯定是不清楚我們跟蕭舒陽的過節。所以咱們也別提,免得節外生枝。”


    龐勇不情不願地點頭:“好吧。那小子開的家電商場,生意可好了,聽說,他還在準備開第二家店。”


    提起這個,龐勇心裏就很難受。當初若不是蕭舒陽先一步開店,他們的計劃也不會中途夭折,葉蔓也不會跑去折騰開什麽電視機廠。


    葉蔓倒沒那麽耿耿於懷,商場如戰場,沒有情分和道義可言,人家能打探到他們的點子,並利用手中的優勢,搶先一步開店,那是蕭舒陽的本事。沒辦法,會投胎也是一門技術活,羨慕不來。


    與其一直揪著這點不放,不如放下,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


    葉蔓勸龐勇:“龐哥,這事都過去了,你也別管他在幹嘛了,他幹什麽是他的事情,跟咱們沒關係了。休息這麽幾個月了,你也想想做點什麽吧。”


    天天守著這麽家小店,一個月掙的還沒他銀行存款的利息多,也不是個辦法,畢竟龐勇才三十多歲,還年輕。


    龐勇點頭,說起了自己的計劃:“我前陣子跟人商量,準備過一段時間去廣州那邊,聽說那邊廠子多,生產的東西很便宜,我們去看看有什麽好貨,弄點回來。”


    那邊確實是全國工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做倒爺挺賺錢的,葉蔓樂見龐勇振作起來,笑道:“你過去小心點,現在外麵很亂,不要帶太多現金,不安全,生意談妥了,可以讓家裏匯款過去。”


    “知道了,哥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怕過啥,你就放心吧。你這電視機廠能開就開,要不能開,咱們繼續一起倒貨,我負責去外地拿貨,你負責在奉河市銷售,我看看誰還有本事搶咱們的生意。”龐勇躊躇滿誌地說道,顯然是對這一趟南下很有信心。


    龐哥還真是不看好她的折騰啊,葉蔓笑笑應下:“好啊。要是失敗了,我就投靠龐哥。”


    ……


    回到縣裏,葉蔓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木科長了解廠子裏技術人員的情況。


    木科長聽到她的問題,很詫異:“廠子還沒建成,這麽快就要招工了?”


    “不是。”葉蔓否認,“我去省城請了個師傅過來看看廠子裏那台彩色電視機生產線能不能用,想找幾個機靈點的跟著學。木科長,你幫我挑幾個學曆高中及以上,技術比較過硬的,跟去學學。當然,要是有老師傅,技術很好,其他條件也可以適當放寬一些,最重要的還是要學習能力快。”


    木科長很是驚喜:“咱們那條彩色生產線能用?”


    “現在也不敢保證,還要等師傅來看了之後才清楚。”葉蔓不好給他太大的希望。


    但就這樣,也讓木科長很高興了:“當初花了那麽多錢買回來的,要是能用,自然最好,劉廠長知道,心裏也不會一直這麽自責了。”


    這條生產線,可以說是劉廠長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決策,花幾百萬就買回來了堆破銅爛鐵。


    “嗯,希望這樣吧。木科長,你跟他們說清楚,這次相當於是招學徒,有考核要求的,若是不合格會被淘汰。”葉蔓補充了一點。


    聽到這話,木科長的臉頓時皺成了苦瓜:“這,這不是給了人希望,又讓人失望嗎?”


    葉蔓麵無表情地說:“我知道,這個事很為難,木科長你隻需要通知他們一聲就行了,最後去留由我決定,當然,做學徒期間,我也不會白用他們,會按照紅星以前的工資標準給他們發工資。”


    木科長再次體會到了葉蔓做事跟他們的不同。她雖然年輕,但她不怕得罪人,這恰恰是他們這些老幹部最拉不下臉做的事。


    “好,我明白了。”


    葉蔓含笑說:“謝謝木科長,辛苦你了。”


    木科長笑笑擺了擺手,辛苦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葉蔓這是重視他,將來很可能會用他,他能再有個工作,這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因為這次招的技術員少,隻有幾個人,因此並未對外公布,都是木科長找合適的人私底下談的。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個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才過了一天,葉蔓進老師傅家電,趙永安就跑上前問葉蔓:“廠子裏開始招人了嗎?昨晚好些人上我家串門。”


    真是藏不住秘密。算了,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葉蔓大大方方地說:“是有這回事,不過隻是招幾個技術員試用,行不行還另說。”


    “聽說是關於那條擱了好幾年的彩色電視機生產線?”趙永安又問。


    葉蔓點頭:“對,我找了人過來看看能不能用,能用就自己培養幾個技術人員,學會使用和平時的維護,簡單的修理工作等等。”


    腦子靈活的,馬上意識到這是個關鍵崗位。


    鍾小琴嘀咕了一句:“難怪好多人上我叔叔家,叔叔都躲在外麵不敢回來了。”


    葉蔓見趙永安也很羨慕,笑道:“趙叔感興趣,等師傅來了,也可以跟著去學學。”


    “我可以嗎?”趙永安興奮地搓著手,那可是好幾百萬買回來的生產線。


    葉蔓肯定地說:“當然可以,周六那天師傅會過來,你將時間安排好吧。”


    “好,我這就去安排。”趙永安屁顛顛地將店裏的事情都交給了自己的徒弟鍾小琴。


    鍾小琴很無奈,她還說中午抽點時間去湊湊熱鬧呢,這下沒時間了。


    見趙永安這麽感興趣,葉蔓想到自己跟謝誌剛也沒啥話說,幹脆將接人的任務交給了趙永安:“那趙叔周六那天你去汽車站幫忙接謝師傅,可以嗎?”


    他年紀大,比較穩重,話多,而且也算個技術員,興許能跟謝誌剛找到共同話題。


    趙永安高興地應下了,當天下午還特意去肩了頭發,剃幹淨了胡子,讓趙嬸子很是詫異,搞不懂他怎麽才半個月又去剪頭發了。


    到了周六那天,趙永安接了葉蔓的任務,換了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中山裝,早早跑去汽車站接人。


    而葉蔓和木科長則拿了鑰匙,打開了倉庫的門,帶著幾個預備技術人員,先將衛生搞一搞,通通風,以給謝誌剛留個好印象。


    衛生快搞完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


    葉蔓拄著掃帚,豎起耳朵,也沒聽清楚,但已經倒閉的廠子突然這麽熱鬧,多半不是什麽好事。她將掃帚放在牆邊對木科長說:“你們繼續打掃,我出去看看怎麽回事。”


    “我跟你一起。”木科長聽這聲音不對,連掃帚都沒放就跟了出去。


    兩人走出倉庫沒多遠就看到一群男男女女,好幾十人,群情激憤地跑過來,看門的大爺怎麽都攔不住。


    這些人實在是激動,葉蔓瞅了四周一眼,沒找到什麽趁手的工具,幹脆一把奪過木科長手裏的掃帚,擋在麵前:“幹什麽,幹什麽?到底什麽事,安靜下來!”


    人群安靜了兩秒,接著更激動了,七嘴八舌地找葉蔓要說法。


    “小葉,你可要給咱們一個說法啊!”


    “就是,虧咱們還是一個廠子裏的人,你就這麽坑咱們的?”


    “對啊,小葉,真沒看出來,你是這麽黑心的人,咱們都下崗沒工作沒收入了,你還這麽對咱們,你良心就不會痛嗎?”


    ……


    入耳皆是各種討伐聲,質疑聲,搞得葉蔓好像十惡不赦一樣。


    木科長緊皺著眉頭上前,舉起雙手:“大家安靜,聽我說,這裏麵肯定有誤會,小葉不是那樣的人,你們安靜一下!”


    可這些人根本不理財他,一個個指著葉蔓的鼻子罵,說她喪良心,說她吃黑心錢,連下崗職工的這點救命錢都要貪,唾沫飛濺,仿佛要把葉蔓定在恥辱的十字架上。


    這些人都瘋了,不分青紅皂白就往她身上扣這樣的黑帽子。


    要是今天不弄清楚,還她一個清白,以後傳出去,還不知道怎麽說她呢!

    “夠了,都給我閉嘴!”葉蔓重重地用掃帚敲了敲地麵,等大家因為太過驚訝,安靜下來後,她立即抓緊時機說,“不是要交代嗎?正好有不少以前的同事過來看熱鬧了,那咱們就走,到大門口,我給你們一個交代。”


    這群人動靜這麽大,引來了不少以前紅星的職工。不過那些人估計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地探頭探腦。


    丟下這番話,葉蔓直接掠過這一群人,往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大家都被她這種強橫的氣勢所震懾,再也沒先前那麽激動了,隻是還在背後嘀咕。


    “什麽,這麽凶,明明是她失信對不起咱們,反而怪我們!”


    “就是,以前小葉多和氣的一個人,現在對咱們這些長輩也沒個尊敬!”


    ……


    葉蔓聽到這些話,心裏毫無波瀾。很多人還沒有認清楚現實,他們似乎還沒意識到彼此的身份變化,不明不白地拉一群人來找她的麻煩,似乎人多就法不責眾,怎麽鬧都可以一樣,這種風氣非常不好。


    要換了劉廠長,木科長,他們敢什麽都不問就過來罵人嗎?還不是看她年輕,好欺負。這群人不長眼的撞上來,她正好利用他們殺雞儆猴。


    葉蔓板著臉,走到廠子門口。


    原本還湊熱鬧的職工趕緊退出了廠子,站在馬路邊上,好奇地看著葉蔓,紛紛揣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葉蔓等那些鬧事的全出來了之後,從門衛室裏搬出了一張椅子,站了上去,盯著這些人:“你們今天突然跑到廠子裏罵我沒良心,昧黑心錢,連下崗職工的補貼都不放過,我可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沾手過你們的錢。你們今天當著大夥兒的麵,說清楚!”


    木科長也氣得不行,大聲說:“大家下崗的補貼標準都張貼出來了,很清楚,錢是縣裏撥款,廠子裏發的,完全沒經過小葉的手,這跟小葉有什麽關係?”


    人群安靜了幾秒,一個滿臉凶相的女職工站了出來,控訴地說:“怎麽沒有?木科長,你可不能一味的向著她,作為老領導,你得給咱們大家一個公道。”


    “就是,木科長也變了,跟她一夥兒的。”


    “說不定跟著拿了不少好處,大家可別信他!”


    木科長聽到這些話簡直要氣炸了,他怎麽了?他不過說了一句公道話而已,這些人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往他身上潑髒水,還是人嗎?

    葉蔓冷冷地打量著說話的人:“你們無憑無據亂扣帽子,我可以請律師告你們誹謗的。”


    正說得起勁兒的幾個縮了縮脖子,撇嘴不吭聲了。


    “說啊,我什麽時候拿過你們的錢,時間地點人證呢?說個清楚,如果你們說不清楚,那我隻好請公安過來幫忙調查了。”葉蔓根本不跟這些人廢話。


    聽到“公安”二字,這些職工的氣焰又滅了一大截,也沒人敢說話了。


    靜寂了幾秒,最先說話的那個女人跺了跺腳,站了出來,大聲說道:“小葉,你也別裝無辜了,收了我們那麽多錢,說好的一定選我們家的,結果呢?拿了錢就不認賬?”


    葉蔓指了指自己:“你們說我……收了你們的錢?”


    太荒唐了,她有沒有收過,她不知道嗎?

    有人帶頭,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跟著說:“對啊,這可是我們下崗的補貼,全家人就指望這點錢生活,葉蔓,你可不能不認賬。”


    葉蔓譏誚地勾起了唇:“放心,是我收的我不會不認賬,一分不少加倍返還,當然我沒拿過也絕不會承認。你們說我收了你們的錢,好,去木科長那兒,一個一個,都登記清楚了,不管多少,哪怕是一分錢,也別漏下。”


    看到她這強硬的態度,過來看熱鬧的職工們都糊塗了,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啊?不是說葉蔓不收禮,不走關係嗎?隻是一個人可能胡說八道,但好幾十個人都這樣說,又無冤無仇的,這些人圖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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