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費思量

  第4章 費思量

    名為九夏的小廝站在她麵前,還在等待回應。


    泠琅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張,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午時剛過,世子就醒轉了,雖行動吃力,但神智已然恢複,可正常說話交談……”


    小廝滿麵紅光,喜悅非常。泠琅踉蹌了一步,抓住身側石欄,失聲道:“那,那大夫可有看過?”


    “大夫還沒到,侯夫人就急急打發我來尋您,晚點回去就能知曉結果。”


    泠琅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號,綠袖在一旁也跟著抹起眼淚,九夏見狀,忙又說話安慰。


    這太乙天尊怎的這般靈驗!早知道先前就許他三百六十個願,泠琅一邊拭淚,一邊於心中哀歎,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大打亂了她的計劃,可怎生是好?


    三個人就這麽站了一會兒,泠琅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淚也實在下不來了,便受起絹帕,做如夢初醒狀。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顧夫君……”她顫巍巍道,接著轉身跌跌撞撞往觀門跑去,身後二人連忙跟上。


    轉身的一瞬間,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驚”的麵部表情,滿臉鬱色。


    這九夏如此耳聰目明,萬不能在他麵前失了狀態。方才語言、情感、動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來拿捏,應該十分完美,毫無破綻罷!

    她跑得東倒西歪,嬌嬌弱弱,速度卻不慢,隻想快些回到馬車,好好思索接下來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幾尺遠,一拐彎,差點撞到一人身上。


    這人青袍高髻,頎長高大,手持一柄拂塵,飄然出塵,正是碧雲宮的主持青燈道長。


    “無上天尊,”他從容後退一步,避開險些挨上來的李泠琅,“夫人何故驚慌?”


    泠琅麵上浮現尷尬,忙行禮道:“道長,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時醒轉,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猶有淚痕,發絲微亂,雙頰透出紅暈,手指也因突如其來的喜訊而無措地揉絞,處處透露出驚喜無措之情態。


    泠琅簡直想為自己的細節處理評個特級甲等。


    青燈道長聽聞,訝異之際,亦十分感慨:“夫人誠心,貧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東極青華大帝感懷,才救世子於苦難之中。”


    泠琅於是又對眾天尊表達了一番感激,兼讚歎碧雲宮香火旺盛,玄妙靈驗。


    二人這麽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綠袖和九夏早已在旁邊候著了。


    “如此,便不打擾夫人返程。”青燈道人微笑道。


    雙方又敘了幾句,涇川侯世子夫人終於帶著兩三仆人下山,回去見她那可憐夫君了。


    一炷香後,停在山腳的馬車被驅使著,離開了這座綠意盎然的小山。


    搖搖晃晃的車廂之中,泠琅盤坐於軟墊,閉眼整理思緒。返程還需要個把時辰,這段時間,她得好好想想,接下來如何辦。


    其實並不難。


    表麵上,她是無父無母勢單力薄的孤女,因衝喜才僥幸進侯府,去留隻在涇川侯一家一念之間。看似毫無回旋餘地,但實際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見麵,對方便開誠布公地道了一番話。


    “在滁州獨身守孝三年,可見重禮義;敢單個上路來京,亦是不缺膽識;雖無依無靠,仍想憑自身本事過活,是個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對於女子來說婚姻之意義重大,本十分不願相信所謂衝喜之談,此番實乃無奈之舉。你若嫁與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經主人,絕沒有誰敢輕視慢待。”


    “倘若我兒平安醒轉,那便是姑娘的功勞,到時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奪。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離開,那就是子璋沒這個福氣,屆時我贈姑娘黃金百兩,權作路資。”


    “倘若他沒挺過來……也無需姑娘守孝,服喪百日後便可自定去留,無論是何選擇,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麵容沉穩,語氣淡淡,但話語中的誠意與分量卻是十足的。


    當時泠琅一邊聽,一邊就忍不住想,世人所傳果然不錯。


    涇川侯夫妻二人軍旅出身,戎馬半生,是當初伴著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說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經的馬前卒已幾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涇川侯一家,雖早被剝了實權,但還好端端住在西京觀雲坊,時常進宮麵聖,君臣相談甚歡。


    泠琅如今,隱約懂得了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睞的原因——


    涇川侯江遠波寄情山水,好尋訪名川古跡,常年不在京中,明顯無意於權勢。而侯夫人黃皖為人之磊落光明、坦蕩正直,在這番話中可謂展現得淋漓盡致。


    是以縱使黃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談起,都是讚譽有加,人人欽佩的。


    泠琅雖然年輕,但自認不缺識人本事,當下便斷定,侯夫人絕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確確,是此時再好不過的選擇。


    而今進府近兩月,她同這位傳說中的貴婦諸多相處,更是好好印證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還是留?

    已經做到這一步,若得了黃金便離開,豈不是前功盡棄。


    留,又該如何留?泠琅絕不懷疑,憑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離後留在府中討份差事,她也不會不答應。


    但那樣並不會更好,一個下人能接觸到的東西,遠遠不及作為世子夫人可接觸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輪聲轔轔,馬車於林蔭道中穿梭,兩麵樹影投在繡了蘭草的淡色布簾上,隨著行駛而不斷變幻跳躍著,說不出的靈動盎然。


    身側綠袖毫不意外地睡著了,正靠在車壁上,頭一搖一晃,好幾次差點栽倒,卻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來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閑,嘴角還掛了點晶瑩。泠琅無意瞥見,忍不住失笑,怎麽一天到晚這麽渴睡?平日裏也沒累著她啊。


    隻有這般沒心沒肺的年紀,才有如此安然舒適的睡意罷。泠琅認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樣大的時候,也是一沾枕頭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為此常常取笑。


    那時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著黃沙大風的塞外小鎮,卻是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難返回,而她,在風雨中跋涉幾年,也早就失了那點無憂無慮的睡意,它對她來說太過奢侈。


    泠琅微歎一口氣,抬起手,用絹帕輕輕按在身側女孩嘴唇上。


    讓她意外的是,綠袖居然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看看麵前的泠琅,視線轉向對方正舉著的手臂,最後才落到絹帕上。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少夫人又做了什麽,綠袖臉頰登時紅了:“少夫人!對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濕痕,笑道:“這也用不著有意罷。”


    綠袖簡直要把頭埋到自個兒胸前了,囁喏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泠琅不逗她了,輕巧轉開話題:“綠袖,世子是個怎麽樣的人?”


    綠袖顯然被問住了,她猶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園,奴婢沒見過幾次,但性格當同侯爺一般溫和罷?長年靜養,也應該是喜靜的……”


    她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出這麽多了,許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兩句:“但奴婢覺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處得極好,舉、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泠琅啞然:“你是從何處學來的這兩個詞兒?再說,我與他還未見過麵,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這下綠袖答得極快:“因為您和世子一樣,都生得好看極了,像畫中走出的仙人!”


    說著,她瞥了眼泠琅的臉,又肯定似的點點頭。


    泠琅是徹底沒話說了,她笑著搖搖頭,伸手彈了下綠袖額頭。


    “說什麽呢。”她輕聲嗔她。


    綠袖捂著額頭傻笑起來,她就是很喜歡少夫人溫柔又耐心的樣子,怎麽瞧都不夠。


    泠琅閉起眼,倚在織錦軟墊上,似是要休息了。


    綠袖見狀,乖乖收了聲,不再開口。


    泠琅忽然又睜眼,定定地瞧著她:“不是說了,四下無人時,不必以奴婢自稱?你方才說了幾個?”


    綠袖縮了縮脖子:“奴……我曉得了。”


    泠琅歎一聲,接著假寐起來。


    她反複品咂那兩個評語,溫和、喜靜……


    這個靜,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個年少染病,多年閉門不出人,能有多少見識本領。雖說長時間的疾病痛苦極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覺得,侯夫人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變成那樣,他頂多沾點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極為簡單,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餘下便全是幫工侍從。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禮是這麽說的:


    “規矩是給人看的,我們家就這麽點數,侯爺也不在,做給誰看?天沒亮就跑來作甚,我還要睡覺。”


    侯夫人說話,向來理不直氣也十分壯,老實說,泠琅很欣賞這種氣魄。


    主人尚且灑脫隨意,底下眾人自然不會成日壓抑,侯府氣氛一直很輕鬆。在這樣的環境中,那世子,應該不至於過分陰鬱難相處吧……


    吱嘎一聲,馬車停了,車外傳來小廝興奮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凜,該來的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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