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鷺樓

  第6章 白鷺樓


    一間精巧小室,四周掛了繪著錦繡山水的壁障,一道漆嵌百寶屏風將室內橫作兩麵,說話的人便坐在屏風外的桌案邊。


    那是個白淨青年,穿了長袍,頭戴襆頭,文文弱弱。看上去像個滿口四書五經的書生,而不是混跡在酒樓的線人。


    方才與他交談的人似乎已經離開,屋內隻有他手握一杯茶,含笑望著來人。


    不知何處燃了香,馥鬱香氣氤氳開來,於靜室之中浮沉。


    甘佛手,加了茉莉與茶芽,能使人清心靜氣。


    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更靜不了她的氣。


    她笑了一聲:“蒼耳子,你找死?”


    她慢慢走到桌前:“你要紫玉壺,我便二話不說給你尋來。你說暫時沒有消息,我便耐心等待,僅是隔十日來催促罷了……”


    “你現在告訴我,那東西找到了,而且要給別人?”她在笑,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


    蒼耳子忙放下杯盞,高舉雙手,以示誠意:“我也不想,可規矩便是規矩,這先來後到的道理,你初次問我的時候我便講明。”


    “但我如今費了錢財,更費了心力,難道這三個月的時間就這麽打水漂了?”


    “我也無法,那人比你先問,如今又找上門來,於情於理都該是他的……”


    “我不認。”


    “姑娘,”蒼耳子試探道,“……不如你願賭服輸?”


    泠琅不再廢話,她一掌拍在他麵前的櫟木圓桌上。


    砰的一聲響,蒼耳子立即噤聲,戰戰兢兢地把她看著。


    泠琅卻不看他,也不說話,布巾覆蓋了她的麵容,隻露出一雙星子般的眼,來淡淡注視著桌麵。


    木桌紋絲不動,毫發未損。


    當然不會這麽簡單。


    下一刻,桌上爆發出一點脆響,有溫熱液體慢慢流淌開來,漫過光滑深色木麵,滴落到鋪在地上的錦紋絨毯中,沒有一絲聲。


    桌上隻餘一小堆碎瓷片,片刻前,它還是一隻完整的杯子,被蒼耳子握在手中。


    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你不想像它一樣。”


    蒼耳子點點頭:“不想。”


    泠琅說:“那就少耍點無聊把戲,別以為我不知道,紫玉壺早就被你轉手。”


    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條椅子上,麵對麵道:“想把我擠出局?可以,紫玉壺還我——還得了嗎?”


    蒼耳子隻有苦笑了。


    泠琅最後補上一句:“看來我從前太好說話,給你留下了些錯誤印象,以為我很容易打發?”


    蒼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澀了些。


    “姑娘,不是我不願,更不是我特意刁難,但規矩便是規矩。我隻是樓中一區區算賬的,哪兒能做的了這些主……”


    見對方又有抬掌的架勢,他脖子一縮,忙又找補道:“但是!但是也並非絕無回轉餘地!”


    他清了清嗓子,飛快地說:“這個消息給你,也不是不可以。”


    “哦?”泠琅挑了挑眉,“給我?那你說的另一人呢?”


    蒼耳子討好道:“也給他。”


    泠琅簡直要被氣笑:“你在說什麽胡話?”


    蒼耳子搖頭歎息:“要怪隻怪,姑娘你要找的東西實在是稀奇,我們查來查去,最後竟是繞不開……”


    他咳嗽一聲,伸出手指了指天,才繼續道:“如此一來,更是困難重重,我們將線索推到不可再推,現下已經是極限了。”


    泠琅聽出他話中深意:“意思是,你現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別明朗?”


    蒼耳子坦然點頭,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隻能這樣的意味。


    泠琅卻沒有惱火,她皺著眉,望著桌上狼藉茶水,陷入了沉思。


    她並不懷疑蒼耳子有所誇張,因為她為了尋那東西花了多少力氣,撞過多少南牆,是最清楚不過的。


    那的確是一個謎題,這個謎題拋給世上任何一人,他都會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究竟有沒有一把武器,或是一種手法,可以將一個已立在世間巔峰的人無聲無息地殺死,而不留下一絲一毫的掙紮痕跡?


    泠琅思考這個問題思考了太久,也回顧了太多遍,多到時至今日,她都還記得那個黃昏是怎樣美麗,晚風又是怎樣吹拂。


    十三歲的她是怎樣地告別了夥伴,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推開那道吱呀作響的木門,滿心想著給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


    然後——


    鮮紅飽滿的果實灑落一地,在夕陽餘暉的暈染下,如紅瑪瑙一般晶瑩璀璨。


    有顆滾到一隻手邊上。


    那隻手大而寬厚,曾經笨拙地為她梳發紮辮,也能從鍋中舀出鮮辣熱湯,更教導她如何握住刀柄,如何揮砍地精準而不費力氣。


    但如今,它隻能躺在地麵上,連同著它的主人一起。五指微微張著,像是想抓住什麽,卻隻有空乏。


    她顫抖著,視線朝上,看到那張熟悉溫厚的容顏,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


    大約四寸,柄上嵌著白玉,雕了連綿花紋,像雲朵,又像水波。


    她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是因為下一刻,這柄匕首便緩慢消失了。


    後來她花了無數個日夜去回想,去揣摩關於那個黃昏的所有細節,尤其是這把詭異的匕首。


    如碎冰溶解,泥塊入水,這柄精巧的、插在人身體之中的、或許還十分鋒利的匕首,就這麽一點點消失了。


    咬牙不顧從前受到過的告誡,她遲疑了半瞬,終於撲上去的時候,隻觸到了屬於玉石的一點冰涼。


    這柄殺器,她從前沒見過,如今也就這麽憑空不見了。


    好似它從未來過。


    但它留下的傷口還在,深而致命,精準到好似練習過千百次,狠厲地奪走了傷者的呼吸與脈搏,讓他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女孩跌坐在滿地石榴子中,橙黃色的夕陽熱烈而溫柔地將她包裹,但她從來沒感覺這麽冷過。


    阿爹死了,未留下隻言片語,早上還給她煮了最愛的湯餅,叮囑她不要太貪玩,而晚上回來,便是這個樣子。


    他雙眼緊閉,甚至不需要她幫他合上。


    是的,他說過世事凶險,如果有那麽一天,她無需為他做任何事。


    “有時候,你若特意避開水流,它反而會自己找上你,”那時他微笑著說,“所以阿琅,無需躲避。隻要刀還在,盡可以迎著它向上走。”


    “那個時候,不必管我,我教給過你很多東西,你也曉得世上有層出不窮的手段……不必為我裝殮收屍,更無需立碑立墳,阿琅隻需看一眼,便可離開,什麽都別碰,什麽也不用做。”


    她卻不滿地反駁:“可是阿爹才說,隻要刀還在便無需躲避,我為什麽要走?”


    對方笑著撫上她的頭:“因為這是我的水流,不是你的。”


    他的話最終還是應驗了。


    天下第一刀者淹沒在自己的洪流中,而他唯一的女兒強忍著嗚咽,轉身離開,她沒有觸碰他早已冰涼的身體。


    刀者李如海,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鎮,那是他隱居後的第十三年。


    在他生前,世上能稱得上“刀者”二字的,僅他一人而已,其他刀客充其量隻能叫用刀的。


    在他死後,世上少了刀者,卻多了個刀一般鋒銳寒涼的靈魂。


    他那把絕世名刀最終下落不明,再也沒人聽說過。


    從十三到十八,當初那個踉蹌奔出院落的女孩,已經不再隻會哽咽流淚。


    她費了很多心思,去尋求關於那柄匕首的消息。大約四寸,柄上嵌著白玉,雕了連綿花紋,像雲朵,又像水波。


    十分詭譎奇特,會自我消失不見。


    去年夏天,某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她找到了一個人。


    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傷口多到將全身衣衫都浸透,喉嚨被破開,說話隻有嗬嗬的氣聲。


    她用那把曾經揚名天下的刀,指著地上勉強稱之為人的人形。


    “把你知道的都說了,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那人說了,他說,是光。


    光照耀在房間裏,所以匕首消失了。


    她又問,那是什麽東西?

    對方脖頸中的傷口噴出血沫,但他還沒有死,所以他仍舊在盡力回答她。


    正好一聲驚雷,連天地都為之撼動的巨響,巨響之中,她沒聽清他的話音。


    春秋……最後一個字是什麽?彈、潭、還是壇?


    但已經無法追問,因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


    她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在何處見到?”


    在風雨飄搖聲中,她聽見他說,涇川侯府。


    這就是她此刻在這裏的原因。


    這就是她穿梭在風雨中,不斷結識又別離,最終來到一處華美精致的宅院,日夜扮演另一個角色的原因。


    它曾出現在涇川侯府,它有可能屬於府上任何一人,所以她步履薄冰,絕不允許自己懈怠一瞬。


    無論是憨傻單純的小丫鬟,還是威嚴尊貴的侯夫人,甚至是守馬廄掃門廳的小廝、與侯府聯係頗為密切的道觀住持。


    一張麵具戴得密不透風,連她自己都快以為從來沒有什麽血海深仇,她不過是個來西京討生活,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門孤女罷了。


    但無論如何,這條路已經走到這裏,即使疲憊,也絕無回頭餘地。


    隻需盡數斬斷,筆直向前。


    這是她的信條。


    “好,”泠琅聽見自己說,“告訴我,它現在在哪裏?”


    蒼耳子訝異道:“這麽快就決定了?先說好,同樣的消息我也會告知那人,屆時……”


    “屆時,他不會有任何機會。”泠琅接過這句話。


    這一夜不算長,但當她再次站到侯府後門落著杏花的巷子裏時,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因為今夜她久違地回憶到了一些事,人在沉浸過去的時候,總會覺得現世的時光太過漫長,漫長到難以熬到天亮。


    天的確還未亮,空氣被晨露氣息潤透,草叢中已經有蟲聲依稀可聞。泠琅於夜色中慢慢走著,走過長廊,走出竹林,肩膀被露水打濕了一點。


    聽著沙沙竹葉聲,她看見竹叢背後,漂浮著淡淡霧氣的池麵。


    以及霧氣中,隱隱約約的人影。


    那人站在池邊,蕭條孤寂的樣子,她隔著霧氣凝望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她。


    似乎遲疑了一瞬,那人試探地道:“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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