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甜豆羹
第14章 甜豆羹
九夏離開後,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
日光融融,卻半點落不到他身側,一襲軟青紗帳生生分出兩個世界,外是無限春光,內是沉沉冷意,涇渭分明。
青年靜坐於陰影之中,平日裏慣常的溫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幹幹淨淨,雙目微微闔著,視線落在地上隨便哪處,眉眼間全是冷漠淡然。
他不笑的時候,其實看上去相當難以親近。涇川侯曾經這麽評價:像是賭錢連輸七七四十九天。
他當時奇怪,問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涇川侯回答說因為聽起來比較慘。
他仍舊不服,那為什麽不是九九八十一天?
對方笑得十分和藹,傻孩子,家裏怎麽會給這麽多錢讓你賭?你母親早就把你拉回來毒打,哪兒能賭上八十天。
江琮垂著眼,慢慢解開胸前衣襟,先是外衫,接著是裏衣。每揭開一層,便有一陣清涼舒緩的蘭草香氣撲散而出,在帳中氤氳浮沉。
剛剛有個小娘子在他跟前讚歎這種香氣:“好好聞哦,像沾了露水的晨草。”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睫上還尚有淚痕,鼻尖也紅通通的,望著他笑得有點傻。
是有點傻,江琮淡淡地想,這個比喻未免太過美好,若她曉得這味道是來自於某種極其恐怖惡心的毒蟲,還會笑得這般天真甜美嗎?
更不會用臉在自己胸口亂蹭,半天都放不開了。
他的手指忽然顫抖,因為布巾已被揭開,露出藏匿在層層衣衫之下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一道刀傷,一寸左右,不長,但很深。
雖未觸及心脈,但已經足夠讓他至少十天都無法再拿劍。
青年麵無表情,抬手按動了床榻便一處浮雕,暗格彈出,他從裏撈出一枚精巧瓷盒。
開蓋,露出內裏的乳白色滑膩固體,熟練地挖取塗抹,膏體覆蓋在創口之上,冰涼而粘稠。
與此同時,蘭草般的馥鬱香氣又沉沉鋪來,於他鼻尖縈繞著。
他已經很久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也很久沒碰見過這麽瘋的人。
還是個女人。
江湖上從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若是見對方身為女子便以為無能,從而看輕,那才是最無能的做法。這個道理,在持劍的第一天,便有人對他講過。
雪白的布巾抖開,江琮為自己一層層纏繞包紮。他想起那個女人的刀,很靈,也夠狠,在他們拆第二招的時候,她還發出過一聲低喝。
憑那個聲音判定,她應該還年輕,至少不算老。
這便有意思了,一個年輕的,擁有這般刀法與心性的女人,他居然在江湖上從來沒聽說過她的名聲?這不應該。
更不應該的是,他在受傷之後過於驚憤,見追兵已至,想將她踢下牆了結隱患——
她最終卻沒死,如果死了,九夏定會知道消息,而問題就在這裏。
這個女子現身於北坡密林倒數第二道牆,十有八九就是蒼耳子口中另一個主顧。她刀法絕妙,心性狠辣暴戾,最壞的是,她相當記仇,不然也不會追砍上最後一刀。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來,如此極端衝動的性情,是很難聽命與人的。若她還想得到那樣東西,那他們免不了再見麵。
被這樣的人記恨上,怕是一樁很大很大的麻煩。
他不怕麻煩,也處理過很多麻煩,但若這麻煩是因自己而起,那便相當叫人懊惱了。
傷口已經處理好,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蓋下,蘭草香氣不再濃烈,被衝淡得清幽爽潔。
江琮披衣起身,掀開在和風中漫飛的床帳,慢慢行到窗邊木桌旁。
桌案上沒什麽東西,一插花瓷瓶,一碗甜羹,如是而已。
瓷瓶是這兒本來就有的,裏麵那支杏花是小娘子親手折的,旁邊的甜羹是小娘子親手煮的。
她帶來這些事物的時候,反複強調了親手二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一直提醒說:一定要趁熱喝哦!我放了紅豆,又糯又甜,夫君喝了便會重回英俊了。
他不曉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湯有什麽關係,而且他很討厭甜,但被那樣期盼真摯的雙眼注視著,他隻能笑得如沐春風,說記著了。
江琮低下頭,用湯匙慢慢攪動那一小碗甜羹,絲絲熱氣氤氳蒸騰著,將他雙眼模糊得昏暗不明。
母親在他麵前這麽評價她:純善知禮的苦命孩子,沒受過什麽疼愛,你要好好照顧她。
他聽命照做了,十足的耐心溫柔。連九夏三冬都讚歎,世子爺,您笑得累不累?我都替您累。
累嗎?他捫心自問,其實還好,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比自己累多了。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帳中的相見,不是她含著淚水踉蹌撲上來,他第一次看到她,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傳說中財神爺的誕辰,而他正好在那天醒來。
是的,他比他們所知的,早醒了整整八天。
宛如做了個長夢,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沒有方向,亦辨認不出時間的流逝。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昏蒙之中有聲音傳來。
“一在心中坐,來去來理,焉知造化機……”
一聲又一聲,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像在呼喚,又像在祈禱。
他在這樣的聲響中蘇醒,看見黑暗之中的帳頂,感受到咫尺之外有女子的身形,而她還在繼續念。
“汝等眾生,無極運化,三辰合統,乾坤定位,三才乃俱,諸天顯現,育孕蒼眾……”
他一動不動地聽她念了半個時辰,聲音從清澈變為舒緩,又變作磕磕絆絆,她嗬欠連天,最終一頭倒在他榻邊。
她睡熟了,鼻息淺淡而安然。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
如此醒醒睡睡,帳外的人來來去去,有人壓低了聲音交談,有人掀開帷帳為他診脈,濃重藥味揮之不散,在黑暗中,他睜著眼,靜靜地聆聽判斷。
判斷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眼下又是如何的變化。
母親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府上很清靜,熟悉的部下仍舊環繞伺候在身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來,一切良好,沒有變動——
除了那個女子。
日日來他榻邊念經祝禱,聲音如清泉流淌,如晨雨於簷下滴落,總之都是些清涼舒緩的物事。她偶爾瞌睡,偶爾安靜,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違的安寧。
確實盡心,確實也無異心。一襲軟帳的間隔,她專注念禱了八天,他便無聲無息地觀察了八天。
在這八天裏,如果她有其他任何舉動,她都不能輕易離開這個房間。萬幸的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個女子,真的隻是因為巧合而得以來到他身邊罷了,同陰謀詭計無關,同權術操弄也無關。
在二人正式見麵後,他更加確認了這一點。那張臉素淨纖巧,還帶了些未完全脫去的稚氣,藏不住任何東西。
事已至此,便這樣罷。
即使這份乖巧單純有些不合時宜,但他會盡力庇護她,因為恩情,也因為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可惜……他沒同什麽小娘子打過交道,也不曉得如何做才是正確,這幾天以來,好似幹了些笨事。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連累她擔驚受怕,他於心有愧,取了簪子想哄她開心,結果害她高燒不起。
脆弱而纖細的生命,僅僅是吹了夜風,便蒼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
女孩都是這般單薄易碎的嗎?他有些迷惑,更多的是茫然,要嗬護這樣的造物,看來比他想的要難得多。
案上甜羹已然冷卻,他攪動著粘稠芬芳的汁液,終究還是舀了一勺入口。
於是——這份茫然便更深了。
女孩做的食物,也會這般難以下咽嗎?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過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因為根本不是她做的。
她在屋子裏悶了兩三天,三個侍女輪番將她守著,一旦被發現有想出門透透氣的念頭,便聲淚俱下地圍攏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殺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飯都恨不得喂在口中,身體是好得很快,但泠琅的精神已經飽受折磨,奄奄一息。
於是便有了主意,說要親手給世子煮點東西送去。借口過於正當,她堂皇說出的時候,三個女孩兒朝彼此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說了好。
於是泠琅便由綠袖扶著,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著竹林漂亮,看著石凳也歡喜。半盞茶的路途,她蹣跚似老嫗,恨不得走上半個時辰。
到最後綠袖忍不住說:“少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廁?”
泠琅隻能說不想。
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琅看著滿屋子的鍋碗瓢盆,誠懇道:“綠袖,我不會煮湯羹。”
綠袖大驚失色:“那這可如何是好?”
泠琅暗恨她遲鈍,點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
綠袖也說:“哎!那人是誰呢?”
泠琅忍無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莊的麽?你之前沒跟著學上兩招?”
綠袖猶豫道:“我是學過,但是……”
“如此便可!你盡管發揮,我在旁邊等你。”
說罷,她便兩手一抄,施施然轉悠了起來,也不管綠袖如何在灶台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兩處廚房,大些的燒眾人的飯,小些的則是給屈指可數的幾位主子用。此番知曉世子夫人要來洗手作羹湯,小廚房的下人早就帶著曖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發揮空間。
泠琅慢慢打量眼前的陳設,大戶人家的廚房就是不一般,處處透著精致,絕無半點積灰油點。
謔,這竹籠色澤深紫,好似是金貴絳玉竹做成。那廂案台上擱著裝油的碟子,如果沒看錯,那花紋式樣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窯燒製的。
她左看又看,憋了一陣瞧什麽都稀奇,剛拿起一枚青花細瓷罐細細打量,就聽到骨碌碌一聲響,什麽東西滾到她腳邊。
那是一隻陶罐,灰土的色澤,粗糙暗淡,是街邊酒肆最尋常不過的容器。
同滿屋子的精貴比起來,這個陶罐顯得過於格格不入了。泠琅好奇去看,雙手抱起罐身,搖了搖,空的。
她漫不經心地來回看了圈,卻猛然間頓住,渾身僵硬。
耳邊還有綠袖搗鼓出的乒乓聲響,她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問詢要不要放紅豆,但泠琅什麽也聽不進去了。
罐身後麵,有蒼涼質樸的三個字,看上去有了年歲,已經模糊不清。
春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