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間蕊
第33章 花間蕊
泠琅居高臨下地看著江琮。
青年正以一種類似於蜷縮的姿勢半跪在石上, 發梢的水流淌到眼角,又從下頜滴落,砸到覆了青苔的石麵, 開出一點水花。
他看上去像想要控訴些什麽, 卻又無力出口,隻能用這種憋屈又不甘的眼神,一邊忍痛, 一邊咬牙悶聲。
“夫人這一下,頗有泰山厚鐵掌的意味。”他擠出這句不陰不陽的讚美。
泠琅低著頭笑:“夫君,得虧我留了個心眼,不然這回還真被你騙了去。不好好伺候一回, 指不定以後再來一出呢?”
江琮麵色蒼白:“倘若我閃避不及時,日後夫人倒是想伺候也無法了。”
泠琅作恍然大悟狀:“這是想一勞永逸?我願為此效力。”
江琮強撐著站起,他身形有些搖晃, 還未站定, 見到泠琅抬手, 居然下意識避了一下。
泠琅微笑道:“我隻是想攙扶夫君, 這般怕是做什麽?”
江琮任她把住手臂, 不躲不掙,竟有些頹唐意味。
“夫人這般記仇小氣,以後可怎生是好。”
“夫君知道如此,今後便少耍把戲。”
“我……”
二人鬼鬼祟祟, 趁著天未亮日未升時溜回房中, 各自擦幹收拾後,又要來熱水浸浴。
世子夫婦為何大早上就要這麽多熱水?三冬不知道, 也不敢問, 隻老老實實按要求辦了, 出門對綠袖使了幾個你知我知的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泠琅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奔走搏鬥了一整夜,正是疲乏困倦的時候。如今將身體浸在水中,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溫柔地撫慰,不由愜意長歎一聲。
四周氤氳升騰著水汽,她靠在浴桶邊緣,翻看自己右掌心。
那道傷痕,竟然沒有裂得太深,是淺淺的褐色,已經又有了重新愈合的跡象。
蘭蠍膏真是好東西,她閉上眼,用手臂撥弄著水花,在心中慢慢盤算。這種專治跌打損傷刀劍血痕的膏藥,怎麽會被一個體虛孱弱的世子使用?關於他的偽裝,其實早有蛛絲馬跡。
隻是她自己在侯府中都忙於演戲,所以無暇靜心考慮這些罷了,而他想必也是這般,才未瞧出她的破綻。
刀者的死,是真的與青雲會有密不可分的關聯。
她原本以為,順著那把匕首的線索順藤摸瓜,總能沿波討源,尋得答案。但——
一開始,她是完完全全的無牽無掛,即使在侯府如履薄冰到了極點,心中始終有一份狂妄在,被發現又如何?打不過還跑不了嗎,大不了從頭來過。
就算前日和江琮撕破臉皮在林子裏打作一處,她也沒覺得有什麽,互相把持著把柄,你來我往而已。
直到黃昏時,她在水崖邊看見了那個女人,才真正意識到這趟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那是什麽樣的氣度?一身布衣,未施釵環,簡簡單單地負手立在那裏,就已足夠讓人心生畏懼遲疑。
更別說周邊層層山影中,還藏匿著靜默無聲的劍或戟,尖鋒或許從事始終都對準於她,而她卻如羔羊一般茫然無知。
同女帝的偶遇促使泠琅發生轉變,這兩天發生了太多事,她深刻意識到春秋談牽連如此之廣,必須按捺本性,謹小慎微,才能博得機遇。
所以在江琮同俘虜輕言細語的時候,她將刀柄攥得都快碎了,也不過一句老實點。
要是從前的她,不可能這般輕巧放下。
沒辦法,泠琅知道他掌握的東西比自己多得多,知曉的信息更是天大地別,若想成功攀附拉扯住這條過牆梯,必須展現足夠的價值與誠意。
他想瞞騙她,她就用刀鋒告訴他這不可能;他想拋棄她,她卻率先扔了武器,手無寸鐵地一步步行到他身邊。
她還是喜歡驚險,喜歡下賭注,並且從對方深暗的眼神中看出,她果然贏了。
要一個用劍的人順從地放棄他的劍,並不容易,但她還是贏了。
從此前的虛與委蛇不同,這日的天明亮之後,他們的合作才剛剛開始。
即使彼此仍有諸多秘密,但這一夜過去,一切便有了新的意味,所有的試探和周旋可以更明目張膽。
忍耐,忍耐,這是李如海從前告誡過她千百遍,卻難以習得的東西。如今必須鐫刻在心底,時時警醒,刻刻謹記。
她願意蟄伏那麽一段時間,這不算什麽委屈。
青雲會。
眾所周知,這個神秘的組織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隻是奈何它過於隱蔽強大,所以一直無法完全拔除。但如果當初它興起之時,其實有女帝的暗中支持,那一切便迥然不同。
無非是些狡兔走狗,鳥盡弓藏的俗套故事,女帝從來不是什麽仁愛慈厚的帝王,從如今僅存的開朝功臣涇川侯府便能看出。
春秋談,關乎青雲會當初為女帝鑄造神秘武器。
武器被鎖在北坡密林,這消息在坊間算是心照不宣,如一把懸在頭頂,時時威懾的利劍。人們知曉它的威力,便會少了很多不該有的心思。
但是——
倘若那裏其實已經是一具空殼呢?重兵把守著的,不過是一個粉飾太平、維持表麵的謊言。
謊言遲早被拆穿,而女帝絕不會想看到那一天。
這是從白鷺樓蒼耳子說的話,以及同江琮交鋒的隻言片語中推斷而出的。回來的路上,她又問了一遍,換來對方的默認。
這著實讓她心底一寒。
“那件武器是什麽?”
“全天下大概隻有聖上,以及當初春華門那一戰的人知道。”
“春華門那一戰……不是幾乎死傷完全麽?”
“夫人知道這個,便不必問我。”
“……”
“武器沒有了,當初記載著鑄造方式的圖紙也空空如也,需要春秋談來使其再次顯形,”青年溫聲說著,“夫人想來已經知道,這會關乎什麽?”
“夫人想為父報仇,可這背後牽連的太多,已經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決的事。”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那或許是無法想象的犧牲。”
他注視著她,神色平淡,語氣輕描淡寫。
泠琅怎麽回答的?她笑了一下,然後將右手遞出來給他看。
骨節纖小,手指細長,膚色亦是白皙,好似從未沾染過什麽。
然而在虎口與魚際處,覆著一層繭,指間長長短短數道傷痕,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淺淡,要細認才能分辨。手腕被刀柄抵住的地方,也泛著紅暈。
翻過來掌心朝上,一道猙獰深刻的疤,正好刻在使力摩擦之地,經過一夜鏖戰後,邊緣又有了微微翻卷。
“教會我用刀的人,造就了這隻手,”她靜靜地說,“若它不能用於回報他,那留著也沒什麽意思。”
江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泠琅希望他最好也別說話,他們並不是可以暢聊這些隱秘心事的關係。那些插科打諢、虛假蜜語多來一百句也無妨,但若要正兒八經說這些執念夙願……
多少有點叫她渾身不適。
最後的最後,一切收拾妥當,二人衣冠楚楚地斟茶對坐,又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
誰也看不出,就在昨夜,他們各自殺了人,又從走廊打到瀑布,徹夜折騰未曾睡眠。
泠琅說:“我看見那間屋子裏有一根絲線,像是北洛侯世子的東西。”
江琮並不意外:“那就是他的東西。”
“他和此事有關?”
“無關。”
“難道是你?”
江琮微笑不語。
泠琅默然片刻,說:“那根線,被我收著帶出來了。”
江琮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泠琅理直氣壯道:“你行事這般鬼祟遮掩,還不準我防著一手?反正我已經拿出來,那裏已經沒了。”
江琮勉力道:“至少也該先問過我……”
泠琅反問:“你殺了那人的時候有問我?”
江琮喝了口茶:“過去的事,何必反複提。”
泠琅冷笑道:“過去了幾個時辰也叫過去的事?罷了,現在該如何?”
該如何?江琮喝完足足一盞,才告訴了她關於那根線的始終。
北洛侯世子傅彬心悅二殿下傅蕊,這件事周所周知。
傅彬其人,頭腦簡單,心境其實不壞。他這份心思雖然昭然若揭,瞎子都能看出來,但他自己也就喝醉上頭才敢稍微吐露。要說肖想公主的回應,那是萬萬不敢的。
傅蕊對他也是無奈,一來他並未有越軌之舉,而來兩人畢竟是多年好友,要是不提這一茬,還是能快活地在一處交際玩耍。她性情溫和瀟灑,又好交友,其實是女帝的三位子女裏人脈最廣,性情最佳的一位。
前幾年為了爭奪皇儲,瀟灑的二公主也不免操勞經營了一番,雖最終落敗,她並未表現出什麽沮喪失意,但——
傅彬偏偏覺得,他的心上人明明比大公主果敢從容,更比小皇子溫厚慈愛,怎會落得個竹籃打水的結果?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定要覺得誰都想害傅蕊,又認為她到底想爭上那麽一爭。他甘願做那無名無姓的馬前卒,為她走向至高無上之位的道路添磚加瓦,縱使無人知曉,也絕不後悔。
如此一來,偷了傅彬身上的東西,再同那殺手屍身放於一處,自然會叫他百口莫辯。
泠琅想不通:“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
江琮忍耐道:“隻不過是幫二殿下一個忙,送她一個把柄,好叫她清淨。”
“你心腸太壞了,萬一殿下要追究,那傅彬……”
“托夫人的福,這算是落空了。”
“你又如何知道他這些心思?”泠琅狐疑道,“你這個分舵主平時半點不中用,全致力於探聽這些八卦秘辛。”
江琮如今對於這些質疑已經不再惱火,他坦然應下:“興趣使然。”
“真無聊。”
“見笑了。”
泠琅同他這麽唇槍舌劍幾回,心中卻逐漸不安起來。
接下來的一整天,天氣沉悶陰暗,烏雲低低地壓著,卻遲遲沒有雨落下,隻叫人心中憋得慌。鳥雀胡亂地飛,草蟲也亂糟糟地叫,一切都是很不安寧的模樣。
一整天,二殿下都沒有派人來邀請相聚,她好像遺忘了別館裏的客人好友,眾人隻有各自消遣。
泠琅連嘴皮子都懶得再鬥,她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果然,在天徹底暗下去之前,一聲驚叫劃破了最後的平靜。
傅彬死了。
他屍體被在樹林邊上發現,連著一起的,還有失蹤了兩天的周廚子。
他們的身體倒伏在草叢中,各自身上都有傷痕血跡,像是經曆過一場搏鬥。那把扇子已經破碎,還沾了血,攤在地麵上,再也沒有一搖一晃的風雅。
泠琅站在人群裏,靜靜地凝望那副扇麵,她之前就發現上麵題了幾句詩,隻不過一直沒機會看清。
借著這個機會,她細細地看,終於知道了寫的是什麽。
“初見花間蕊,再無葉裏花。”
他真的很喜歡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