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狼與狽
第42章 狼與狽
立夏一過, 便一天比一天熱了。
熹園的好處在此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池水柔柔地漾,日夜都有涼風輕送。從廊下到窗前, 無處不是安逸涼爽, 偶爾有蟬聲悠長,也不過顯得這靜寂更靜。
這些日子以來,涇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
府上那個疾病纏身的世子, 在年初一場大病過後昏迷不醒,長達兩個月之久。命懸一線的他,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轉了來。
不僅蘇醒,連身體也一日日好了, 郎中日日來看,都說氣脈強勁迥於往常,簡直是造化神跡。
從前幾乎不會出熹園的他, 現在時常出門走動。雖看著仍清減, 但氣色姿態皆康健了不少。
侯夫人的開心直接掛在臉上, 一眾下人也十分歡喜, 那個幾乎算作是隱居於侯府的世子, 如今好似結束了苦行般的生活,施施然落到凡塵中來。
更妙的是,少夫人雖是因衝喜進門,但二人意外的投緣, 沒多少時日, 已經是相敬如賓,和睦甜美。
平日種種有目共睹, 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著, 這侯府或許過些日子, 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
關於這些,泠琅是聽江琮說的。
彼時二人正對坐著下棋,她執黑,他執白,棋盤上黑白二龍正咬在一起,糾纏得難分難舍。
他神色淡淡,一麵談著這些府中議論,一麵將她進攻的缺口一一拆解。說到“蜜裏調油,日日膩歪,或許更有喜事近”的時候,臉上也沒多的表情。
對方如此從容,泠琅也全然沒放心上,隻當這些風言風語是對他二人演技的首肯。
她心思全在棋局廝殺中,頗漫不經心道:“說到這個,日後我功成身退,無論是借假死還是和離,離開西京便能逍遙自在——”
黑子停於戰場上空,逡巡片刻,終於落入場中,她收回手嘿嘿一笑:“倒是夫君,不會因此難討新婦罷?娶過親的郎君,終究是難讓小娘子喜歡。”
江琮神色更淡了,視線亦隻凝於棋子,不給對麵少女半分。
他平靜落子,將她最後一處空堵死:“這些便不關夫人事了。”
“嘖,關心一下嘛。”
二人手談嘴也談,這一局沒用多久便結束了。泠琅的黑龍被斬得七零八落,她卻並不泄氣,隻將棋子一一揀好,興致勃勃道:“再來。”
她此前沒那個耐心和興趣,並不算會下棋,但在侯府這段時日,同江琮一起打發時間,終於品出些興味。
縱有亂拳,也難打老師傅。在老師傅江琮手裏,她今兒撐了許久,已經是莫大的進步,愉快之下便發出了下一場邀約。
然而,對方似乎興致缺缺。
江琮飲盡手旁涼茶,便起身走到窗邊,隻留給她一個清冷背影。
“端午一過,便出發罷。”
泠琅微微一頓,去看窗前靜立的青年,光影錯落在他眉角唇沿,勾勒出險峭俊秀的線條。
她慢慢地說:“好。”
入夏已近一月,這些時日,他們並非日日下棋扯皮,該幹的隱秘之事,一樣也沒少。
從西市地下的兵械庫開始,江琮後來帶著她,又去了幾處暗點暗哨。
氣派奢華的酒樓,尋常巷陌中的油坊,甚至是一處遠近聞名的私塾,這些建築內部竟別有洞天。
看著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轉過彎便換了副肅容,恭恭敬敬地行禮喚主上,手中記賬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針;狀似煙視媚行的歌女,臂上輕羅暗香盈盈,一抬手,卻能隔著半條江,用它拉來一艘隱於夜色中的彩舟。
泠琅和江琮大多數時候都會喬裝身份,或以黑布覆麵,再同青雲會暗哨交流。
“就算某日直接現身,他們也不會認為這是你我的真實身份,”江琮說,“無人不知,十二舵主最善偽裝,即使見了真,也等於假。”
泠琅感歎:“此所謂——弄假太過,便難以成真罷?”
青年默然許久,才輕聲道:“便是如此。”
這番見識下來,泠琅對青雲會暗網的認知更上了一層樓,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戶,也能曉得哪家郎君生得白,哪家公子長得高。
這數十處暗點如蛛網上的關竅,任何一處稍微彈動震蕩,他便能瞬間知悉。偌大京城,他仿佛才是幕後知曉一切的窺伺者。
而這樣的角色,普天之下有十二個,他們分別盤踞在各處,擁有著可觀的軍備,數名忠心耿耿的能人異士,以及依靠錢莊酒樓獲取的源源不斷的金錢。
這樣都不算造反,世上誰還算?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隱在黑暗中的青雲會,如另一隻翻雲覆雨手,能有同明麵上的女帝一較高下的資本。
她深深意識到,能支撐著這一切安然運轉的青雲主,是怎樣可怕的存在。
而要單槍匹馬地挑戰如此龐然大物,更是癡人說夢。
縱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雲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僅憑自己,怕是在西京轉上半年也如無頭蒼蠅。
攀上了江琮這株歪脖子樹,實在是最妙的一步棋。
歪脖子樹此時倚靠於窗,背對日光,視線不涼不淡地落在她身上。
“在想什麽?”他問,“眼神這般古怪。”
“在想夫君手段通天,能同你有這段緣,實乃三生有幸。”
“是麽,夫人真會這麽想?罷了,”江琮涼涼道,“過幾日,我便同母親說下江南之事。”
“咦,你去說?為何不是我來說。”
“這種事還是由我來要好些,畢竟……”
畢竟什麽,他便不說了。泠琅暗忖,這人不會在顧慮什麽婆媳爭端吧……
爭端自然不會有的,轉眼,端午便到了。
府上人人都得了鹹鴨蛋和米粽,侯夫人還放了眾人半天假,允他們去探親或看龍舟。
而她自己,帶著兒子兒媳,訂了洧江邊上最氣派的酒樓內最氣派的一個包廂,一麵看著下首熱火朝天的龍舟賽,一麵喝茶吃糕,同對麵的年輕夫婦閑談。
“祭日可是大事,”她溫聲道,“我知曉你一片孝心,這祭拜之事更該早些說,我也好為你二人置辦。”
“兒感激母親好意,隻是子璋剛有好轉,此時不適宜遠遊……此事便一直壓著沒說。”
“嗐,不說,他這個做夫君的難道看不出來?還好他算有眼色,主動來同我說,到底沒耽擱時候——好了,不說這些,瞧瞧龍舟罷。”
說著,侯夫人凝望著熱火朝天的江麵,饒有興致道:“黃綢的不錯,我觀這艘上麵的少年個個遒勁結實,雖當下落後,但過了半途,定能後來居上。”
泠琅聞言,趕緊收回欲垂不垂的淚,忽略身邊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往江麵上眺望。
“兒不懂這些,”她嬌赧道,“隻曉得那紅綢的衝得最前,十有八九便是獲勝者了。”
侯夫人搖扇微笑:“非也非也,你們且瞧好了。”
最後果然是黃綢的贏了。
侯夫人大喜,一邊吃茶,一邊洋洋灑灑地憶往昔軍中時光,說她從前如何操練士兵,如何觀察個人潛質,又如何挑選出其中精銳來。
泠琅對這些挺感興趣,一邊扮作捧哏,一邊甜言蜜語,隻把侯夫人哄得眉開眼笑、談興大發,連兒子何時起身離開了都未多加注意。
回去的車馬上,隻有江琮和泠琅二人,侯夫人在酒樓偶遇其他貴婦,相約著去別處了。
泠琅懶懶地倚在軟墊之上,饜足長歎:“今日所得頗豐。”
“所得什麽?”江琮哼笑了聲,“如何從步態眼神來評判男子是否精壯?”
泠琅衷心讚歎:“這個問題上,母親的見解的確獨到老辣。”
江琮淡聲道:“那我便提前恭賀夫人學有所成。”
泠琅撇嘴,說:“你不也頗有所得?我們先前說話的時候,你偷溜出去,是為了同暗哨說話罷?”
今日的確巧,侯夫人一擲千金訂下的酒樓,正是江琮這個狡兔的三百窟之一。她一定不曉得,這筆錢兜兜轉轉,竟一點兒也沒流往外人田。
江琮坦然道:“有個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壞。”
“快講。”
“五月底,正是是明淨峰招收新弟子的時候。”
泠琅翻身坐起:“屆時不是正好渾水摸魚?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
“壞消息是,這是他們頭一次正兒八經地招收弟子。”
“什麽意思?”
“明淨峰劍術天下一絕,每年都有人擠破了頭想上山學劍,但它向來孤高挑剔,隻看眼緣資質,不管來人是豪俠之後還是貴人之子,若不合標準,便統統拒之門外。”
“淨說些你我都知曉的廢話作甚?”
“但今年不同,或許是這樣的做派維持太久,山上已經沒什麽人了——他們發了布告,說屆時開展競劍大會,前三甲便能拜入明淨峰門下。”
泠琅啞然:“此話當真?這可不是世外劍宗的風格啊?”
江琮道:“這便是壞處,頭一次操辦這種事,誰也不知裏麵的水會有多深。”
泠琅思忖片刻,忽然莞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可,行到山前,還怕沒有路不成?”
她悠然道:“既然開辦比劍大會,那按理來說,明淨峰對於某些想要瞻仰劍宗風采,借此機會挑選能人的來客,也不會斷然拒絕。”
江琮輕笑道:“我同夫人……想到了一處。”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些許狼狽為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