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似眉眼
第68章 似眉眼
泠琅是真的累極了。
她太久沒有這樣大操大練, 西京有限的幾次交手同今日比起來,都是小打小鬧。
空明已除,現在明淨峰沒什麽好擔憂,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再不想有什麽勞累。
顧掌門尚能動作,難道爛攤子還要由自己這個外人收拾?
手臂不想動彈, 思緒不想回轉,她任憑身體往後跌倒,以一個類似於撒手人寰的欣慰姿勢。
在昏迷前的最後時刻,屬於盛夏的晴朗藍天映入眼簾, 她看見流動的雲絮,以及雲絮下一截白皙手腕。
手指上還有一圈牙印,哪顆深, 哪顆尖, 非常分明。
她安詳閉眼, 想自己的牙齒十分整齊。
也想江琮跑得真夠快的。
深沉的、漫長的夢境。
泠琅感覺自己在虛空之中漂浮, 所見是朦朧的混沌, 所聞仿佛隔了數重厚簾,一切都不真切。
有人在這片空幻之中輕聲喚她的名字。
泠琅,泠琅。
溫柔而哀愁,是她從未聽過的聲嗓。
她努力舒展身體, 想往聲音源頭靠近, 卻發現自己像初生嬰孩一般,四肢無力而笨拙, 無法到達任何地方。
隻能聽著那個聲音一遍遍響起, 泠琅、泠琅。
像在呼喚, 又像自語。
泠琅在這樣的聲音中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她張開嘴,想要回應,卻不能發出聲音。
然後——
在混沌最深處,慢慢顯現出一道光亮,光亮愈來愈盛,幾乎無法直視。
她閉上眼,再睜開,發現自己坐在一處走廊中。
眼前是一處漂亮庭院,開著些春天才有的花卉,天色很亮,風和雲都很軟。她坐在鋪了木板的光滑地麵,頭枕在一個人膝上,是一種依偎的姿態。
那個人輕撫她頭頂,手指從她柔軟黑發中穿過,一遍遍地梳理與摩挲。
像母獸在舔舐自己幼崽的皮毛。
而她乖巧地偎靠在那人膝頭,隻能看見明麗園景,和高得看不清雲朵的天際。視線回落,她看見淡色裙袂下一隻繡著素淨花紋的鞋麵。
泠琅於是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同時也知道這是一場幻夢。
因為它不可能真實存在於她人生之中。
她閉上眼,聞到一點馨香,像木樨一樣暖。
膝蓋的主人仍在撫摸她的發絲,堅定而輕巧的力道,卻有消解世間所有傷痕的力量。
這個動作有太多意味和象征,它溫柔到可以與任何苦痛匹敵,泠琅幾乎失神在這種體驗之中,她感覺到自己在流淚。
“別總把自己弄成這樣。”
頭頂有輕柔女聲響起:“你看看,又添了多少傷?”
泠琅閉上眼,不敢回應這句溫和的責備,她怕這個夢境會因此破碎。
手指離開發絲,一道潮而暖的氣息靠近,有人貼近她發頂,無奈告誡:“不許再這樣了。”
泠琅下意識地說:“好。”
她努力抬起頭,想看看說話的人的模樣,脖頸卻仿佛有千鈞重。
那人歎了口氣,低聲重複:“不許再這樣了……”
泠琅心中忽地一空,猛然抬頭,卻看見空蕩蕩的帳頂。
夢境中美妙而虛幻的春日迅速消逝,溫暖的木樨氣息,柔軟易碎的觸碰也不見了。
她止不住地喘息,心緒還深陷於方才的哀傷之中,卻冷不丁聽見身邊有人開口。
“你哭了?”
泠琅一個激靈:“沒有。”
“我都看見了。”
泠琅直勾勾地盯著帳頂:“是困出來的。”
“睡了一天半,怎麽會困?”
“一天半?”
泠琅遲鈍地轉過臉,看見正坐在椅上的江琮,他背對著窗欞,日光給發絲鍍了層毛茸茸的邊,臉上表情看不太分明。
她慢慢爬起來,一動,才發覺通體舒泰,沒有預想中的腰酸背痛,反而十分清爽。
低頭一看,連手臂上的傷口都被細細包紮過,早已不再流血。
“感覺如何?”江琮在問。
泠琅嚐試活動手指:“比預計的好多了。”
“預計?”
“從前這般失序後,總會難受個四五日,這次竟然沒有。”
“是嗎。”江琮淡淡地說。
泠琅略微調動內力,頗有些驚喜道:“甚至氣脈更充沛了,難道我打通了任督二脈,從此更上一層樓?”
江琮喝了口茶:“有人幫你度過氣。”
泠琅哦了一聲:“誰?”
江琮半天沒說話,泠琅也不催,自顧自摸索著下榻,道:“反正不會是你,你自己都空空如也——”
江琮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蘇沉鶴。”
泠琅訝異道:“他竟然還有餘力做這個?當時我看見他在大象台,也是幾乎脫力的模樣。”
江琮看著別處:“他說無礙,休息一會兒便好,還是你的事要緊些。”
泠琅笑起來:“年輕就是這點好處。”
她趿拉著鞋行到他對麵,坐下後端起案上茶盞便灌,一杯冷茶下肚,隻覺得從裏到外都爽快。
江琮默默注視著她:“沒別的什麽想問?”
“問什麽?”泠琅舒服長歎,“你閑得在這裏,不出去鬼祟探聽,外麵的事兒當然已經被處理好了……顧掌門也不是吃素的。”
“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這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妙。
泠琅終於抬起眼和江琮對視,他語氣很怪,神色瞧上去卻沒什麽特別。
她試探道:“你瞧上了旁人,要同我和離?”
江琮立即移開視線:“沒有旁人。”
泠琅怪異道:“怎麽一覺醒來,你說話變得吞吞吐吐的,能不能利落點?”
江琮輕咳一聲:“你身上的藥是我換的。”
泠琅愣了一下:“然後呢?”
“是蘇沉鶴,他正好來度氣……我總不能讓綠袖動手,自己同他一道避出去,那樣會被瞧出端倪。”
“然後呢?”
“沒了。”
“就這點事?換個藥而已,你又不是沒換過。”
“今時不同往日,上次是你醒著應許,這次卻沒有。”
泠琅滿不在乎地起身:“從前沉鶴也幫過處理過呢,江湖兒女,不必拘束無聊小節。”
她自顧自往門外走去:“躺了一天,是時候舒展舒展——”
外麵正是燒得亮堂的夕陽,雲彩重疊,瑰麗夢幻。泠琅沒有回頭,所以不知道身後的江琮麵上是什麽表情。
如果她看到,也不會想出原因。
入夜之後,院子外點了兩盞燈籠,光線昏黃。
屋子裏,綠袖正紅著眼睛垂淚。
“怕什麽,我這不好端端的麽?”泠琅柔聲安慰,“幸好沒讓你們去,不然萬一有個好歹——”
“那奴婢更應該去!”綠袖哽咽道,“還能護著少夫人。”
泠琅無奈,這幾個侍女當天被她反複強調躲在屋中,是以對她在大象台上的表現一無所知,隻以為她被打鬥波及才受傷。
至於其他人——
聽江琮說,層雲寺來的僧人全部被殺死,一個也不剩。
並不是明淨峰不留活口,而是他們功法十分怪異,雙目赤紅,不剩理智,隻餘戰意,不到最後一絲氣兒喪盡便不停手。
而明淨峰的弟子們都被顧掌門再三告誡了,所聞所見,一個字兒都不許胡傳。
顧掌門還托江琮轉告,等泠琅醒來後,她會親自來一趟。
綠袖還在歎息自責,泠琅視線卻落到窗外,心中估摸著也該到約定之時了。
正思索,門忽地被敲響。
綠袖連忙起身開門,吱啦一聲響動過後,青衣鶴發的老者立於夜色中,含笑望於門內。
片刻後。
室內隻餘顧掌門和泠琅二人,其餘人都退了出去,包括江琮。
顧掌門麵上有疲色,顯然是空明帶來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完,她開口十分直接:“你是李若秋的女兒。”
用的是肯定語氣。
泠琅搖搖頭,她艱難道:“我不知道。”
顧掌門溫聲:“我們從前有過一段很深的交情,那時都還很年輕,她大概是你這個年紀。”
她深深注視眼前的少女:“你們十分相像。”
泠琅垂下眼:“父親從未對我說起過她。”
顧掌門微頓,道:“你父親是李如海?”
泠琅點點頭,她小心翼翼地觀察對麵人的神情。
顧掌門仍然在微笑,但笑容中有一絲意外:“他們還是在一起了……我原本以為,雲水刀是你母親給你的,沒想到是刀者本人。”
她頓了頓,終於意識到什麽:“你父親他……”
泠琅說:“他已經去世了。”
顧掌門沉默了一會兒:“什麽時候?”
“已有五年。”
“是因為……”
“不知道,”少女輕輕搖頭,眼神中是顯而易見的迷茫,“所以我才找上了這裏。”
顧長綺注視著她,並不急著探究一切,而是問:“五年前,你多大年紀?”
泠琅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反應了一下才回答:“十三。”
“十三歲,你帶著他的遺物出來行走,直到今日?”
“是的。”
顧長綺輕歎一口氣:“好孩子。”
她凝望著跳躍不止的燭火,感慨道:“雙兒若有你這般韌性,也不會如此。”
她們談了很久。
幾乎東方既白,林中有鳥雀聲響傳來,風中浸潤了沉甸甸的露水氣息,廊下的燈柱都已燃盡。
泠琅送顧長綺出門,老者行到院裏,一個縱身,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晨色中。
有人走到她身後,沒有開口,她凝望昏沉天際,並未回首,卻知道是誰。
“掌門走了?”江琮問。
“走了。”泠琅回答。
江琮沒有說話,他看著少女的背影。
她一語不發地立在未醒的天際之下,背影有些哀愁和惘然。這種情緒極少出現在她身上,至少在他眼裏是頭一回。
他忍不住猜想,她現在是不是在流淚,就像之前。
她於睡夢中喚了聲母親,他抬眼,便瞧見一點淚珠於她眼角滾落,閃著碎光。就那麽一瞬間,剛好被他看見。
他其實是見過她流淚的。
在侯府的時候,她眼淚成串,說來就來,十足的哀婉柔弱。或是感動於一柄朱釵,或是因他傷勢而擔憂,總之都是些故作姿態。
但今日不同,他當時靠在椅背上,凝望那點脆弱的痕跡,他必須要十分克製,才不會上前為她拭去。
他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獨享什麽樣的苦痛。
他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