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冰雪逢
第140章 冰雪逢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大雪連著下了七天。
路被阻隔,邪門客棧的人無處可去, 也被迫在一起相處了七天。
邪門客棧本名叫什麽, 已不可考,牌匾早就被喝醉了的斷斧張娘子劈爛了,大門也被砍得歪斜, 口耳相傳,斜門又演化成邪門,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那日,伶舟辭靠在邪門客棧的二樓木柱邊上, 看大堂裏的人打架。
今天上演的是“莽道姑怒爭竹葉青,俏書生甘請女兒紅”,雙方因著客棧最後兩壇酒大打出手, 從房梁纏鬥到桌腳, 多方人馬相繼加入, 十分混亂。
江湖中人聚在一起, 雞飛狗跳是難免。這幾日, 各路高手幾乎比拚過一輪,她瞧了許多精彩場麵,從一開始的興致盎然,變為嗬欠連天。
她一邊聽著兵刃相激聲, 一邊扭頭盯著開了半線的窗縫, 縫中有死死白色寒氣,可見風刮得緊, 雪依舊很大。
這雪再不停, 怕是客棧都要被拆了。
伶舟辭沒了看熱鬧的心情, 她想回屋子裏去,才剛一扭頭,便聽見底下傳來一道脆生生的女聲。
“都別打了!能坐的凳子隻剩兩條了,你們還要打到什麽時候?”
這聲音中氣十足,場麵一時靜寂,但下一刻,嘈雜又起,該揮劍的揮劍,該掄拳的也掄得非常幹脆。
架還在打,沒有誰管那出聲的人。
伶舟辭倒是來了興趣,她往其間一瞥,瞧見一個姑娘站在唯一穩當的桌上,兩手叉腰,氣呼呼地瞪視滿屋子上躥下跳的人。
這一眼,叫伶舟辭微微一哂,那姑娘生得白淨秀氣,雙眼十分亮。脖子上圍了一圈毛茸茸的雪色狐毛,顯得一張臉尤其小巧。
漂亮幹淨的狐裘,在這等醃臢客棧,怕是兩天便弄髒了罷。
伶舟辭收回視線,正欲離開,卻聽得那姑娘又喊了一聲:“都給我個麵子,停手罷!”
這回終於有人理會她,因為她在出聲的同時,還落到一對在地上翻滾糾纏的人身邊,不知使了什麽巧勁,奪了對方的武器。
書生失了武器,被尼姑按在地上大叫道:“你是誰?憑什麽要我們給你麵子?”
姑娘握著書生的鐵筆,在手中翻了兩圈,笑道:“我是李若秋。”
她笑起來很討喜,臉頰圓潤,眼中顯現出天真的稚氣,這是一個很討喜的笑——至少不討人生厭。
書生狼狽道:“李若秋?誰,沒聽說過。”
尼姑也道:“我也未曾聽聞。”
姑娘搖搖頭:“兩位聽說過李如海嗎?”
書生一邊躲避攻擊,一邊肅然起敬:“李大俠師承刀祖,卻青出於藍,人稱賽刀祖,在下自然知道。”
姑娘說:“我便是賽如海,李若秋。”
書生愣了一下,尼姑趁機一掌把他摜在地上,起身行了一禮,大笑道:“施主真是位妙人,貧尼今日便依施主所言,放過這廝。”
她瀟灑而坐:“這壇子竹葉青,你我共飲。”
名喚李若秋的姑娘將鐵筆塞回書生手中,一屁股坐在了僅存完好的長凳上。其餘住客仍在糾纏撕打,他們竟在一片混亂中談笑風生起來。
伶舟辭暗自稱奇,瞧足了熱鬧後也甩手離開了。
那是大雪封山的第七日,這一日,邪門客棧出現了一個叫李若秋的人,長得稚氣,膽子卻大,身手不錯,喜歡交朋友,有點愛管閑事。
這就是伶舟辭對她的第一印象。
而下雪的第十日,伶舟辭再次出現在二樓邊上時,驚奇地發現沒人打架。
桌椅仍舊是爛的,酒菜仍舊是緊缺的,但鬥毆場麵卻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談天切磋,行令猜拳——酒都沒有,也不知有甚好猜。
伶舟辭一眼就看出發生了什麽,她看見那個李若秋坐在人群中,跟著氣氛大笑撫掌,起哄助興,眼睛彎成月牙,脖子邊上的白狐狸毛隨著動作顫顫巍巍。
而小二在她旁邊殷勤招待著,似乎唯恐不周。
伶舟辭耐心等了會兒,小二返回廚房時,上前套話。
小二痛快地說,這個李姑娘是邪門客棧的大恩人,若沒有她,等雪停人散,他們客棧也被打得隻剩兩根柱子。
伶舟辭問,這堆人誰也不服誰,她怎麽做到的?
小二說,若誰能一口氣全部擺平整個大堂的人,那不服也得服了。
伶舟辭便不再說話。
小二便笑著說,李姑娘前幾日醉了酒,把廳堂中鬧事的人一一問候了一遍,不搭腔的也被弄回房間躺著了……總之,現在大夥都聽她的。
伶舟辭揮揮手,讓小二接著忙活去了。
而她自己負手行到門邊,看著人群中那個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喘不過氣的姑娘,若有所思。
一個人膽子很大,他可以去殺豬。膽大的同時有又有點本事,便能借此殺上些人。
如果一個人,既膽大,又有本事,還擁有叫旁人無法拒絕的能耐,那他已經足夠在江湖上留下名字。
隻要這個人願意。
伶舟辭絕不懷疑自己識人的功力,更不懷疑客棧這群鬧騰騰的家夥看人的眼光。
她和眾人一樣,是參加了昆侖山巔的問雪大會後下山,才被困在這峽穀中唯一的客棧裏。
受邀參會的江湖人士,自然並非尋常三教九流可比。
雪還在下,伶舟辭卻不再著急,她很想看看,雪停的時候客棧會成什麽模樣。
雪又下了五日。
五日後,吹徹冰原的寒風停歇,人們打開窗扉,外邊終於不再是陰雲密布,日光透亮地灑,滿眼銀裝素裹,宛若仙境。
而能夠上路,還要等日頭掛上一天,雪化掉一點才可以。
所以,這是眾人被困在邪門客棧的最後一晚。
這個晚上,彼此多有動粗的俠士們多少有點傷感,紛紛聚在大堂內,板凳拆爛完了,便席地而坐,聊著些在這幾日都被聊爛了的話題。
而李若秋趴在唯一完好的凳子上,笑眯眯地聽陳老叟第一百次講他當年火燒草原葛拉王營帳的故事。
這些活動,伶舟辭是不會參與的。
她出現在大堂,隻是為了問詢小二房錢怎麽算罷了,絕不是為了其他。
至於李若秋突然走過來搭話,是她無法預料的事,她沒有拒絕,也不過是因為想看看這姑娘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那張素淨小巧的臉陡然貼近,眼睛從近處看,比隔了人群的距離顯得更亮。
對方笑意盈盈,仿佛天生就熱絡:“在下李若秋,不知雪停之後,閣下欲往何處?”
伶舟辭淡淡地說:“我還沒想好。”
李若秋說:“沒想好?那便一同上路罷,我想往東北方向走,去泰縣轉轉。”
伶舟辭頓了頓,以為自己聽錯:“和你一起?我為何要和你一起?”
李若秋仍舊在笑:“因為我要做的事,你一定會感興趣。”
“哦?說來聽聽。”
“你看到大堂那些人了嗎?等雪停之後,他們會各奔東西,但三個月後,會出現在泰縣,你猜一猜,是因為什麽?”
“因為你,你煽動了他們。”
“我沒有煽動他們,我隻是說出了一點我的想法,關於這荒唐的世道——有的人同我想的一樣,有的人從來沒想過,但聽我一講,也變得和我一樣,僅此而已。”
“你這就是煽動。”
“也許吧?那現在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你為什麽覺得,我會那麽容易聽你的話?”
“因為你是白鷺樓的新樓主,你想要讓這份事業長久,必須做出點新的東西。”
伶舟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李若秋輕快地說:“在雪山上我便注意到你了,你獨來獨往,處處受禮待,卻不屬於任何一個顯赫勢力。”
“我偷看了昆侖的名單——不是掩人耳目的那份,是真材實料的那份,”她吐了吐舌頭,“你姓伶舟,世上叫這個古姓的人不多,而我恰好認識一個。”
伶舟辭微微歎氣:“你認識我兄長?”
“是!我以為他的妹妹必定三四十了,沒想到你竟這麽年輕——”
“你為什麽會認識他?”
“嗯……準確的說,不是我認識他,是我認識的一個人認識他。”
“那人是你喜歡的人?”
這話突兀又冒犯,李若秋被問得愣住,轉瞬又笑開:“你看得真準,怎麽瞧出來的?”
“我猜的。”
“這怎麽能猜?你教教我罷——”
這就是相識的經過,因為一場不期而遇的漫長大雪。那時候她們都還相當年少,懷揣了一點願景,熱忱亦尚存。
她們算不上朋友,伶舟辭並不需要作為朋友二字形容的人,這個詞代表了責任和約定,她討厭約定。
她們的確說過很多話,但話題從不深入,她們見過許多麵,隻為了當時共同的目標,不為其他。伶舟辭的確在欣賞並懷念李若秋,但這並不代表她們是朋友。
那個女人生前,就沒有過這樣的約定,在她死後的很多年,更無冠上名頭的必要。
伶舟辭想,她的確再沒遇見過那樣的人,真誠,叛逆,什麽也不怕,什麽都敢做,再艱險的道路,也會想辦法闖一闖。
身為刀祖李虛極的親傳弟子,卻不愛用刀。有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師兄喜歡她,但她無動於衷。世道荒唐,她偏偏要逆流而行,斬出一條嶄新的路途。
笑起來那麽乖,做的全是最叛逆的事,天底下,再沒有和她一樣的人。
伶舟辭對著那張和記憶中十分相似的麵容,慢慢講完了故事,她看著女孩在話語中沉默,長睫偶爾顫抖,卻無半分晶瑩。
“我能猜到,你父親會同你說什麽。”
“你可以像他,可以像我,像刀者,像你母親,但到最後,你還得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