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被抹去的記憶
蘇月梧抖了一下,捏住信箋的手稍有遲緩,沉默半晌之後,方才往後翻。
一張泛黃的報紙剪影,火光之中的斷瓦殘垣之下,入境半株梧桐,樹下落葉紛紛,一抹白色衣角隱在樹後,而在照片的另一側,帶著扳指的手,被鏡頭照下斑駁的影子。
“十二年前,蘇家起了大火,蘇老爺與夫人死於其中,家中繡藝全毀,號稱蘇繡之首的世家,再無翻身機會。”
傅風白見她全身顫抖,頓了一下,緩聲道:“那晚皓月當空,火光漫天,梧桐樹後白色的衣角沒人清楚是誰。”
他說著,有意的看了一眼蘇月梧,又道:“但是我找到了當日偷拍這張相片的記者,他證實那隻手的主人,便是當日指示縱火之人,為了這張照片,他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卻也因此,得到了證據。”
傅風白說著,起身走到蘇月梧的麵前,接過她手中信箋,翻到最後,抽出一張同樣泛黃的支票,再輕輕遞到她眼前:
“那記者倒有些硬氣,就算斷了一條腿,依舊不肯交出底片,凶手威逼不成隻好利誘,叫人給了他一筆巨款支票,但這記者不為所動分文未取,報紙發行之後,他遭報複身亡,這張支票其子女一直留存,上麵的簽署字跡,正是凶手的大名。”
他伸手輕輕一點,指尖落在黑色的名諱之上,三個字,未見卻有耳聞。
“胡……田……園。”蘇月梧一字一句念道。
“他是胡不歸的父親,十二年前,他是司令。”
“這是他的手?”蘇月梧的目光瞥向那陳年報紙上的照片。
“是,可歎那記者枉送性命,他到死都不知道,僅僅憑借照片上一隻模糊不清的手,根本沒人看得出來這是誰,想來那胡田園也是做賊心虛,他若早知道即便是發了照片也沒事,隻怕要後悔找那記者一番折騰了。”
傅風白說著,但見蘇月梧麵上有些許的疑惑,遂又從信箋中抽出一張照片。
富麗堂皇的樓宇大廳,西裝筆挺的人們交頭接耳,排排連椅,第一排撲了紅色綢緞步幔,一個穿著裘衣的光頭男子麵前豎了名牌,正是胡田園三個字。
“這是多年以前的一場拍賣會現場,照片上扳指是當日壓軸的拍賣品,世上絕無相同之物,那日被胡田園拍了去。”
傅風白見她依舊有疑惑,繼續解釋道:“這拍賣會尋常百姓進不去,那扳指他們也見不著,而去過現場的人大多是為官者,官官相護即便是看得出來,也沒人會說,是以報紙發行出來,大街小巷隻道是蘇家無故失火,胡田園就這樣逍遙法外十幾年,直到離世都無人知曉他曾經做過如此大惡之事,在那場大火中蘇家枉死數人,唯有……”
傅風白說到此處,頓了頓,抬眼望著眼前的人,沒來由的歎了口氣,遲疑了片刻,狠下心繼續道:“有署名為證,有扳指為據,胡田園是殺害蘇家的罪魁禍首,他的兒子胡不歸,應與你有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要認賊作父,去為他做事?”
對方猛的抬頭,黝黑的眸子盯著他,她沒有十分強烈的震驚與不可思議,隻是眼神裏充斥著悲哀。
“你現在懸崖勒馬為時未晚,不要再做殺手了。”傅風白也迎麵看她,緊緊皺著眉頭,神色淒然,倒像是那一場火如他經曆了一般。
他想過對方知曉真相後的很多情景,比如幡然醒悟的放聲痛哭,比如難以接受的捂頭大叫,比如默默流淚然後跑出去,隻沒想過眼前的模樣。
她沒有哭,連一滴淚都沒落,隻是悲哀的看著他。
這樣的眼神竟讓傅風白有些後悔,後悔如此堂而皇之的將真相告訴她,連一絲委婉都沒有。
他不敢再與她對視,無措的撇過臉,一眼掃向桌上的相片,那個在火光之中向著前方揮手的男人,從這個角度來看,卻原來他看向的,正是梧桐樹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那動作不是告別,而是在示意:“快走!”
躲在梧桐樹下的小小女孩,她親眼看著自己父親被烈火吞噬,傅風白陡然覺得心中有些堵,一時間竟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
“我……考慮一下。”許久之後,蘇月梧道。
傅風白一愣,沒有反應過來她要考慮什麽。
“胡不歸對我有恩,我考慮一下。”對方又道。
他這才明白,她回答的是他之前的那句話:“不要再認賊作父了。”
傅風白有些震驚,原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這個女孩都聽進去了。
“那好。”傅風白怔了怔,決定不逼迫她,他若無其事的四處看了看,佯裝突然想起什麽:“月梧月梧,月下梧桐,你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吧?”
蘇月梧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緩緩轉身以手扶著桌子,隻以背影對他:“與你無關。”
“與蓁蓁有關的事情,就與我有關。”傅風白上前折到她的麵前:“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發生的,蓁蓁卻不知道,她的記憶是你抹去的?”
眼前的人沉寂了片刻,繼而冷聲一笑:“是,我帶走了她七歲以前的記憶,有本事你咬我啊!”
傅風白搖搖頭,微微一笑:“不,我應該感謝你,謝你承擔了她所有的痛苦,讓她明媚無憂的成長,給了她所有的美好。”
對方愣了愣,依舊冷聲:“輪不到你來謝。”
“不管怎樣,我都要謝……”
“走好不送。”他的話還未說完,蘇月梧已打斷,厲聲下了逐客令。
傅風白不再多說,點點頭十分聽話的走了出去,還貼心的關上門。
房間裏恢複了沉寂,一直以手支撐著桌子的女孩,終於是癱坐在了地上。
傅風白說的沒錯,她正是蘇家大火的那一晚出現的,彼時,七歲的蘇蓁蓁躲在梧桐樹下看著在火中漸漸消失了蹤影的父母,漫天的火,讓她的眼裏一片緋紅,所有的思緒與心性全部渙散。
她不能接受,也不肯相信,她哭的昏死過去,再醒來的時候,眉眼裏隻餘下清冷。
醒來的人給自己取名月梧,月下的梧桐樹,是她第一眼看到的東西,大火已經熄滅,周圍再沒有半點聲音,她靜靜的走在焚燒過後的土地上,一路踩的,不知是燒焦的衣帛,還是親人的血肉。
“這痛苦與仇恨,隻我一個記著就好。”她抬起頭,月落霜滿,冷風寒涼刺骨。
後來,蘇蓁蓁住在碼頭附近一廢棄的房子裏,隔壁務工的好心夫妻照應了她幾年,蘇蓁蓁印象裏記得父親的名字,在她很長時間的認知裏,都以為父親生前是這對務工夫妻的同伴,和他們一樣也做著工人的生計。
等長到十二三歲,她也去務工,賺來的錢拿去上學,一路走來受到過不少好心人的幫助,日子過得辛苦卻也心安,她眼裏看到的是這世間的溫暖與明媚,在遇到傅風白以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意識裏,還有另一個人。
蘇月梧是冰冷的夜,她不畏將自己留在痛苦之中,然而今日傅風白一點一滴的,將這些記憶剝落,每撕扯一道,都像是在她心頭劃上深深的傷口,她才發現,這樣的傷口,她願意讓自己品,卻不敢讓他人看。
輕掩的門外,傅風白靜立了許久,房間內的女孩雙臂抱著膝蓋,深深垂下頭,身體不住的顫抖。
他想起蘇蓁蓁悲痛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動作。
說到底,他們終究是一體的。
傅風白不著痕跡的歎了口氣,伸手輕輕將門關嚴,緩緩離開。
之後的許多天,蘇月梧都沒有出現。
蘇蓁蓁保持著每日在本子上寫一句話的習慣,她淺笑嫣然,在傅風白麵前有時說話會臉紅會害羞,傅風白每每看到她,不管多麽煩躁,也總能會心一笑。
不過這幾日,傅風白的神色略顯沉重,有人傳來了一些信息,他點了點頭之後,從銀行出來,徑直向警察廳走去了。
傍晚時分,警察廳已經下班,隻有兩個小警察在值班,他們百無聊賴的翹著腿,見傅風白進來,漫不經心的點了下頭:“廳長在辦公室。”
他推開唐少初的辦公室大門,反手一鎖:“我的貨要到了。”
唐少初驚的從椅子上掉下來,戰戰兢兢的看著他:“真要我也去啊?”
“你要給我清場。”傅風白一把將他從椅子下提起來,見他驚恐神色,微勾嘴角:“好好做,做好了,我把傾心嫁給你。”
剛剛站起來的唐少初再一次摔了下去,爬起來的時候,是苦著臉拱手的模樣:“傅風白,白爺,求求你,隻要你不牽這個紅線,我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傅風白暗笑了一下,又板起臉:“我妹妹有那麽差勁嗎?”
“我喜歡高冷的冰美人。”唐少初一癟嘴:“要不是看對眼的,我寧肯這輩子都不結婚,我可是個十分專情的人……”
“嗬,你這風月場所的常客,倒在這裏給我講起癡情來了。”傅風白嘲笑一番,收起了戲謔:“言歸正傳,三日後,他會去華山路的李家莊,我們那時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