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不要再被支配
主持人大駭,惶恐看向傅風白,呆立了半晌,見一小哥走上台來,微笑著向他彎腰:“先生,白爺請您結束後一敘。”
“白……白爺!”他立刻向傅風白投去震驚的目光,一雙腿不由自主的打顫,心裏將有眼不識泰山這句話說了幾萬遍,但牙齒打架嘴上一句都說不出來。
“先生,您繼續啊,大家可都是等著接下來的拍品呢。”傅棠依舊微笑著,走下了台。
“竟然是白爺!”人群中忽有人起身,撫著胡須,正是之前表示熟悉宮廷畫師王良儲的王老:“原來這位竟是白爺,聽說白爺馬上要訂婚了,未婚妻可就是剛才那位揭穿假畫的女子?”
傅風白起身回禮:“正是!”
“哎呀,白爺好福氣,小姐聰慧過人,實在叫人佩服!”王老說完,周圍立刻響起一陣讚不絕口之聲,眾人目光也紛紛向蘇蓁蓁看了過來,叫她霎時間成了眾星捧月之中的月亮。
如此一來,蘇蓁蓁的名字在上海灘也家喻戶曉了一段,這不得不依賴於傅風白的名氣與那些上流的先生太太們想要討好他的心。
言歸正傳,蘇蓁蓁被這些讚譽攪的不好意思,傅風白倒是樂在其中,一一接受了那些目光,並表示蘇蓁蓁擔得起。
接下來,新一輪的拍賣繼續了。
主持人很明顯的說話不如之前流暢:“下麵……咱們來看……今晚的壓軸賣品,這個不是書畫,是一副刺繡!”
他說著掀開布幔,布幔之後,潔白光滑的絲綢用上好檀香木框架裝裱起來,行雲流水的絲綢之上所刺繡的,是一個人的肖像。
那是一個梳著雙發髻的女孩子,圓圓的臉蛋,嬌俏可愛,看上去隻有五六歲的樣子,手中舉著七彩風車,笑的燦若桃花。
“這竟然是繡上的,真難以置信,就算用筆畫,也不一定能將那肌膚紋理畫的如此清晰啊,何況是繡的!”有人不覺驚歎,這樣一副刺繡作品,即便是完全不懂之人,亦能分辨出是真的上品佳作,畢竟其精妙傳神栩栩如生的人物模樣是糊弄不了人的。
“這可是蘇繡?”傅風白越過蘇蓁蓁,問向林致。
“這……”林致遲緩了片刻才接話,從剛才起她就在發呆,此刻更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我對繡藝不了解。”
“是蘇繡。”中間的蘇蓁蓁接過話來,鄭重的點點頭。
傅風白一怔:“你怎麽記得?”他不問她如何知道,隻問如何記得。
“大概是腦海裏的自然反應吧。”蘇蓁蓁苦笑一下,目光落在絲綢上那個笑靨如花的小女孩身上,再也挪不開眼,腦海忽然閃過許多畫麵,那些畫麵一閃而過,最後都消失在一片火海之中。
她忽然覺得頭痛難忍,盯著那畫麵不自覺的發起抖來的,身體裏的某樣情緒呼之欲出,又被她強行壓住。
“不要,你不要出來!”她暗暗握緊拳頭:“讓我記起來,讓我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
須臾之後,她又開始低低抽噎,傅風白連忙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呼喚:“這讓你回憶到什麽了嗎?”
女孩抬眼,眼神中閃現出凜冽的神色,然而隻是一瞬,那淩厲消失,又變成了無助與迷茫,還夾雜著痛苦的神色。
傅風白怔了怔,試探性的喚道:“蓁蓁?”
“是我。”對方麵上是無盡的悲哀:“你若真心想要送我東西,就把這個給我吧。”
“你喜歡的話自然沒問題,但我覺得,這副蘇繡讓你不太舒服。”傅風白說著,重又看向那刺繡上麵的小女孩,唇紅齒白,明眸善目,仔細看上去,倒有些眼熟,他忽的想到了什麽,愕然大驚。
“那是你?”他震撼側目。
蘇蓁蓁的眼角還掛著沒有擦幹的淚,微微點頭:“是,那是我五歲的生日禮物,我媽親手繡了半年。”
“你都想起來了?”傅風白又是一驚,那些被蘇月梧帶走的七歲以前的記憶,她記起來了!
“是,我想起了蘇家當年的盛勢,蘇家的人,蘇家的一切,還有我的父母!”蘇蓁蓁說著起身,踉蹌的往外走:“我也想起了,蘇家被人用一把火燒掉了,這些記憶,本來就是我的,蘇月梧才是七歲以後出現的。”
展覽館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了綿綿細雨,她衝進雨中,握緊拳頭:“我不要你再支配我了!”
傅風白連忙緊追,剛走兩步,聽到主持人的聲音:“此賣品拍賣開始!”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過頭略一沉思,將競標牌遞到林致的手中:“多少錢都可以,幫我拍下來。”
林致還沒反應過來,見他人已經出去了,她望著手中的競標牌,發了會兒呆,眼見主持人的錘子就要落下,才恍惚過來,連忙舉牌。
一番競價,這副繡藝毫無懸念的落到了傅風白的手裏,工作人員拿來一份合同,待當麵簽了字,後續付清錢。這東西就是他的了。
主持人在眾人麵前公開了合同內容,無非是一經簽字不得反悔之類,他逐一念完之後,遞給林致一支筆,若有所思的向她靠近了一些,張嘴要說什麽又頓住,不著痕跡的關掉擴音器的開關,低聲道:
“林小姐,剛才盧館長說,安撫客人們的那些雨前龍井,共計一千八百大洋,需要您來支付。”
林致的手一抖:“為何要我支付?”
“那假畫可是你畫的,誰叫你不小心,油彩都能弄上麵去?”對方瞥了一眼她十指上的豔麗緋紅,輕蔑的癟了癟嘴,又道:“林小姐要是不想賠,上一副仿品的尾款咱們就不給了。”
林致的臉色一變:“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這怎麽能是我們欺人太甚呢,是林小姐你技藝不精叫人看出了破綻。”主持人歪著嘴角,望著眼前已然氣紅了臉的人,又緩緩笑道:“林小姐要是不想賠付,我這裏倒是有個主意。”
“什麽主意?”
對方伸手在那合同上輕輕一點:“白爺委托你幫他競價簽字,這可是個好機會啊,你隻需要把這合同上的賣品信息稍微一換,你的畫就可以出手,賺了錢,館長自然也不會虧待你。”
“嗬!”林致冷聲:“你當白爺是傻瓜嗎,到時候送去傅家的不是那個蘇繡而是這幅畫,他會就那樣算了?”
“這就是你不懂了吧?”對方嘿嘿一笑:“他們那些生意人都清楚請進門的字畫可沒有再送出去的道理,否則就是散財,倒時候你就說沒仔細看,不小心簽錯了,這本來就是他推給你幫忙的,你就算出了錯,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去教訓你這麽個女子吧?”
主持人邊說著,邊觀察眼前之人的神色,但見她已經開始動搖,連忙繼續道:“你那個假畫不這樣賣出去,可再也沒人買了,但這個蘇繡是吃香的很,實不相瞞,王老也看上了,剛剛還打聽能不能轉給他呢,白爺要是實在想要,到時候去找王老買也行啊,反正……”
他微微一頓,故意加重了語氣:“反正啊,這些錢對於白爺來說是小意思。”
林致抬眼,沒錯,對於有些人來說可以千金籌一笑眼睛都不眨,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一分一毫都是活下去的支柱。
“林小姐要想清楚了哦!”對方繼續幽幽勸誡。
林致深吸一口氣,眉目清寒,盯著那蘇繡上麵的小女孩,顰笑之間但覺有些熟悉,又想及蘇蓁蓁剛才的舉動,漸漸皺起了眉頭。
“這個蘇繡你們是從哪裏弄到的?”她突然問道。
“嗯?”主持人對於她轉移了話題有些奇怪,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了:“一個農婦那裏淘來的,她家裏人病重,把這個拿出來賣,盧館長一眼就看中了,買回來研究之後發現這竟然是已經湮沒的正版蘇家出品。”
他漫不經心的講完,又補充了兩句:“聽那農婦說這個小女孩是蘇家的小姐呢,現在八成是死了。”
“也許沒死呢?”林致冷不丁接話。
“沒死就沒死唄,沒死也不會有多好過,就算能從大火裏麵死裏逃生,那麽小一個孩子見到自己家人都燒死了,估摸著也會瘋的。”對方說完,又不耐煩的看著她:“你管這些幹什麽,我剛才跟你說的辦法,可是能讓你的畫換成錢的唯一出路,而且價錢可不低哦,你隻需要往這裏一簽傅風白的大名,錢立馬就到手了!”
林致望了一眼滿懷期待的主持人,目光又落到那絲綢之上,靜默了半晌,微微勾起嘴角:“這副蘇繡對人家至關重要,我怎麽能做這種事情呢?”
她說完,拿起筆,在賣品信息上畫了一個勾:“我簽的是蘇繡,若是送錯了,那就是你們的責任。”
主持人瞪大眼睛,眼看她行雲流水的簽好了字,再沒有緩和與商量的餘地,不由惱火:“林小姐還把自己當聖人了,嗬,那你要賠償的錢,一分可都不能少!”
“我會給你們的。”她甩了筆,大步走出展覽館,綿綿細雨的街道,蘇蓁蓁正一動不動的望著天空,傅風白在她身邊,陪她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