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上海淪陷
第二年,兒子出生了,全家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二人為孩子取名錚錚,鐵骨錚錚之意,亦或者是讓某個人永遠不會被忘記。
孩子出生的當晚,傅風白出了門,很久才回來,而後,在天亮之前,傅家倉庫裏麵的軍火全部消失不見了。
孩子滿月這一天,家中來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灰色長衫,戴著頂黑色寬沿帽子,進了大廳之後,他摘帽微微躬身向蘇月梧行了禮,露出剛毅的麵容。
蘇月梧沒有見過這個人,然而傅風白見他到來,卻是神色一變,她隱約覺得,這個人此次前來不單單是慶祝這樣簡單。
果然,來人送出了禮物之後,目光便始終落到傅風白的身上,滿臉都寫著“我有悄悄話要和你說。”
然而傅風白隻當是看不見,那來人坐了好半天,終於按耐不住開口:“白爺,可否借一步講話?”
傅風白皺眉,閃過一絲不悅,然還是起身,同他一起進了書房並關上門。
他們二人相談聲音不大,但是不得不說這書房半點隔音都沒有,何況那房門隻是虛掩著,並沒有完全關住,隻要是稍稍靠近,內裏的話語就全部落入了耳中,透過未關上的門的縫隙,兩個人的神情甚至都能看到一些。
蘇月梧表示自己不是故意要去聽他們的談話的,隻是傅風白對於此人的態度實在是有些奇怪,他很明顯的表現出不歡迎這個人的到來,然而與之交談之中,又透漏著尊敬和客氣,這讓她不由的好奇,這人究竟是誰?
“白爺,您為何不跟我們合作了?”來人的聲音。
“謝先生,我的孩子還小,不想冒險了,我現在隻想過平靜的生活,好好的陪伴家人。”傅風白的語氣帶著一絲絲幸福,一提到孩子,他的眉眼略有舒展。
“如今正逢國之危難,大家難保,您這小家如何保全啊?”謝先生向他靠近一步:“上麵本意,是等最後的合作完成,邀請您加入我們,與我們一同戰鬥,可是您如今……”
“承蒙厚愛,但傅某隻是普通百姓,擔不起重責,還請謝先生替我回絕。”
“哎。”對方見他態度堅決,不好再說什麽,他重新將帽子戴上,緩緩起身:“既如此,謝某告辭了,但是……”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這介紹信我還是留下,若是白爺哪一天改變了主意,就拿著這個來找我們。”
他推門而出的時候,蘇月梧正抱著孩子在沙發上,兩人微微點頭算做打招呼,待蘇月梧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傅風白這才走出來,不著痕跡的歎了口氣,轉身接過孩子抱在懷裏。
蘇月梧思索了一番,最後隻當做什麽都沒聽見的問:“你怎麽了,好像不太高興,謝先生跟你說了什麽嗎?”
“一番閑話,不用在意。”傅風白並不打算將話說的明白,蘇月梧也隻好不再多問,她想了想,道:“古人常說男兒豪情壯誌在天下,如今想來不無道理,若你認同,便也應該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維持好這個家。”
身邊的人一愣,細思一番,大概猜到她聽了方才的談話,便不再打啞謎,正視著她的麵容道:“古人所說的豪情壯誌太過於空妄,沒有哪一個人希望真正有危難當頭,誌在天下不是這樣的,非我不相信你,是我的確不願離開你們。”
在那個危難當頭的地方,已經有無數人,是不是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而在這裏,便隻有一個他,是丈夫,是父親。
謝先生沒有再來過,四處戰火連天人心惶惶,好在上海還有些平靜日子,這安穩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得來不易。
很快,錚錚長到四歲了,這一年是1937年。
硝煙彌漫中,戰火還是不可避免的燃燒到了上海,三月血戰,死傷數萬,山河寸血,炮火從七月一直維持到了十月底,還不見消散,反而越演越烈。
在十一月將要到來的時候,大上海全部陷於敵火包圍之中,軍隊從上海轉移撤離,隻留下八百人鎮守負責掩護大軍撤離。
天寒地凍,流離失所,戰爭之下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如今上海唯一平安的棲身之地便是公共租界了,這裏麵匯聚了上海的貴族名流,一時的平安讓他們依舊覺得現世安穩,隻要不出去,哪怕是天塌下來了,也砸不到他們。
這裏麵,也包括傅家,傅風白帶著妻兒過起了幾乎封閉的生活,過的小心翼翼心驚膽戰,隻期待硝煙盡快散去。
偏偏天不遂人願。
這日清晨,調皮的錚錚為了追一隻小貓,一路跑出了傅家,又接著跑出了租借,怪隻怪那隻小貓的腳步太快,他一直追,但見小貓跳上了一輛貨車,他便也跟著爬了上去。
傅風白與蘇月梧出來尋找的時候,哪裏還能看到孩子的影子,他們一路問詢著打探,不想那貨車行駛的極遠,及至蘇州河畔,隻看見貨車停靠,而錚錚的身影並沒有找到。
蘇月梧急的直落眼淚,她盡力的讓自己保持冷靜,也好不叫傅風白分心,二人來回的尋找,卻也不停的受到阻礙,前方唯一的道路有軍隊守衛,傅風白抬頭看了看,高高的樓層,戒備森嚴。
這裏是上海最著名四行倉庫,四行倉庫作為四大銀行棧庫,傅風白以前也算是這裏的常客了,隻是如今時過境遷,他站在那警戒之外,一步都不得靠近。
一陣陣嗬斥阻擋著他們,而放眼望去除此建築四周一目了然,若是其他地方沒有見到錚錚,那他進入到這裏的可能性極大,二人又怎會放棄。
他們在警戒處僵持了好久,有一位士兵曾經是傅家的下人,見到傅風白,連忙上前來阻止了其他士兵的嗬斥。
傅風白直言放他們進去,那叫阿亮的士兵為難道:“白爺,不是我們不讓您進去,今兒這四行倉庫有重要的安排,您與夫人還是趕緊走吧,要不然待會兒會有危險啊。”
二人聽到危險兩個字,又是一陣暈眩,傅風白厲聲:“那我更要進去,我的兒子很有可能跑進去了。”
阿亮頓了頓,回頭小心翼翼的問:“可見過一個小孩?”
“沒有沒有。”士兵們立刻擺手,阿亮又看向傅風白:“白爺,您就別為難他們了,今兒真的有重要安排。”
阿亮的態度懇切,傅風白與蘇月梧隻好轉身,走了兩步,忽然聽得一聲貓叫,兩個人的腳步一頓,立刻回頭,但見一隻黃白相間的小貓在倉庫門口一閃而過,“瞄”的一聲,又鑽入了草叢之中。
“是小黃,錚錚一定在這附近。”蘇月梧的指甲嵌入肉裏,這隻經常來傅家蹭飯的貓與錚錚關係極好,小黃這個名字還是錚錚給取的。
傅風白的心也提了起來,他皺了皺眉,盡力的撫平情緒,將蘇月梧往身後一攬:“你到那邊等我,我再去問問。”
言罷眼見蘇月梧不動,他又安慰道:“放心,這是我們的軍隊,他們不會殺自己的人民的,興許他們看到我們倆一起,還以為是看熱鬧的百姓,所以才不允許我們進去。”
話已至此,蘇月梧唯有點頭,退後到一個拐角處,看著傅風白的背影又向著警戒線靠近。
這一次,士兵顯然更加不耐煩了,直接用槍口對上了他,傅風白略一沉思,孩子脫離視線的時間越長,就越危險,他已經等不及,甚至打算用強硬闖進去。
正當他估量著如何能將傷害降到最低並且得以進入的時候,倉庫的樓上忽然一陣騷動,那六層的倉庫每一扇窗戶都被打開,整裝待發的士兵們迅速持槍占據了窗口。
與此同時,在最高層,有人厲聲道:“收!”
這一聲令下,警戒線突然解除,這些阻攔的士兵們以極快的腳步回到倉庫裏,迅速隱藏在其中不見了身影,安靜如斯的倉庫,竟好像與平常沒有什麽不同,甚至那些駕著槍在窗口的士兵們,因為太過於安靜,不仔細看都不容易發現。
傅風白錯愕了一下,既然警戒解除,他便邁開腳步往裏走,剛剛抬腳,那樓上方才說話的人忽的又開了腔:“不可,白爺。”
這聲“白爺”讓他猛然抬頭,看清那個人,怔了一下:“謝先生!”
“正是在下,今日無暇與白爺敘舊,請白爺速速離去。”謝先生說完,神色犀利的向前方看了看。
“我前來尋人,找到就走……”傅風白還想再爭取。
“五十萬大軍!”謝先生沒有等他說完,又厲聲道:“五十萬,是否能平安撤離,皆在今日這四行倉庫八百人手中,白爺還要找人嗎?”
傅風白陡然頓住,他的話再明了不過,他們用八百人來換五十萬大軍的安危,八百人都舍棄了,固然不可能為他要找的一人通融。
一個人,八百人,五十萬人,孰輕孰重連想都不用想。
傅風白沉默了,他的腳步停駐了片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四年前謝先生就曾說過,如今就是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白爺,你快走啊。”阿亮見到他還在樓下,也自樓上呼喊,傅風白抬頭,他沒有動,此時若往後退,他便不配作為一個父親,他日亦沒有顏麵見妻兒,而若是繼續往前破壞了他們的計劃,那就會成為國之罪人,不可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