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元安立刻說道:“她不會。”


    趙戚問:“你怎知他不會?”他已得了消息,趙珩今夜趕來侯府,永寧世子匆忙離去,兩個人又一道回府,世子屢次對他不敬,難道是早已投入趙珩門下的緣故?


    陸在望的德行元安再清楚不過,整日除了玩,便是倒騰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除坊間流傳的趕牛車賣簪飾,還試圖開酒樓客棧,被沈氏訓斥一回,又關在青山院裏倒騰吃喝,曾把牛乳和清茶兌在一起,裏頭加了糯糯的圓子,可牛乳價貴,糟蹋了幾回就識趣的收了手。


    元安的記憶裏,陸在望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裏,基本被這些令人費解的事情占據,誰也不知她每日在樂嗬什麽。


    即便她和成王有牽扯,也決計扯不到朝政,多半離不開吃喝玩樂。


    她向趙戚解釋:“她和我一母所生,我自然清楚她的秉性。她從無意朝政之事,和成王殿下興許隻是相識罷了。”


    趙戚說道:“縱使世子無意,可趙珩狼子野心,怎知他沒有拉攏之意。元安。”他看過來,“孤自然會保全你的親族,可趙珩與孤不合滿朝皆知。倘若侯府和世子牽涉其中,孤難道要坐以待斃?”


    元安麵容堅定,“洹兒雖頑劣,但從不會失了分寸。侯府世代忠君,守疆固土,不涉黨爭,這亦是滿朝皆知。”


    趙戚生性多疑,尤其趙珩如今頗有戰功,受陛下倚重,百姓愛戴,他信得過永寧侯,也信不過趙珩。元安固執己見,又難得心平氣和跟他說話,他不想在此時和她爭辯,隻說:“好。你好好將養身子才是要緊的事。”


    他吩咐芷然重新熱了藥來,親手喂給元安。她雖依舊不喜,可總算不曾向往日一般推開,從前她太固執,吃盡苦頭。現在她已經無力再和趙戚較勁,倘若她乖順,能消解趙戚對侯府的猜忌,那她尚可以忍耐。


    趙戚走後,陸在望便被祖父和老爹揪著跪進了祠堂,王氏原本還想再提陸之淳一事,卻被老侯爺凜然神色唬的不敢開口。


    祠堂內燈燭搖晃,陸老侯爺對著一麵牆的漆黑牌位,他神色威嚴,滿室肅然。


    陸在望和陸進明默然看著前麵略佝僂的背影,隻聽老侯爺喝道:“跪下。”


    陸在望自然是膝蓋一彎就下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旁邊的陸進明衣角一動,竟也順勢跪下。


    父子倆從並肩而立到並膝而跪,動作相當一致,她扭臉震驚道:“爹,你也犯錯了?”


    陸進明瞪她一眼,又是一句無聲的“你管老子”。


    陸老侯爺轉過身來,拐杖點地的聲音在空蕩的祠堂內格外清脆,冷哼道:“倒是我素日小看了你們父子倆,上行下效,一個比一個混賬,狂妄!誰教的你們如此目無君上!”


    陸在望忍不住想,陸家的祖輩都在這,還能跟誰學的,還不是遺傳的。


    當然這話她沒敢說,可看陸進明神情,他也看了陸老侯爺幾眼,心裏想的怕和她差不離。


    “今日洹兒擅闖東宮一事,殿下已不再計較,你卻還要殿下廢元安出東宮。如今你是打量著握著北境軍,便可肆無忌憚攜權欺君了不成?”


    陸老侯爺想起趙戚聽見陸進明此話的神色便五內俱寒,他喝道:“這是趙氏的天下,北境軍也是趙氏麾下,你豈敢如此!”


    陸在望頗為驚訝,側著臉問道:“爹,你真這麽說的?”


    老爹比她勇的啊。


    至少她還沒來得及指著趙戚叫囂要和離。


    陸進明臊眉搭眼的,對老侯爺說道:“爹,我隻是懇求殿下……殿下不允我也沒接著說……”


    但誰也不知趙戚心裏如何想。


    伴君如伴虎,這位太子殿下又久居東宮,上有續航能力強悍的爹,下有目中無人勢不可擋的弟弟,他夾在當中進退維穀,近年來行事愈發偏激。侯府和東宮間縱然還有元安,怕也難消解趙戚心裏對這父子倆的不愉。


    陸在望手藏在衣袖下,偷偷給陸進明比了個拇指。可陸老侯爺人老眼不花,看了個真切,氣的一拐杖揮到她身上,陸在望一哆嗦,沒敢叫疼,趕緊收回目光低下頭。


    “還有你!”


    她以為祖父是要訓斥她闖東宮一事,可陸老侯爺開口便是:“我問你,今夜成王殿下為何來府?”


    陸在望哪裏知道,琢磨一番猜測道:“公主久未回王府,殿下應當是來尋公主的。”


    陸老侯爺問道:“還有呢?”


    陸在望道:“沒了啊。”


    陸老侯爺問道:“你與成王殿下可有私交?”


    “沒有。”她斷然否認。


    老侯爺眯著眼睛看著陸在望,陸進明隻這一個兒子,縱然不肯上進,紈絝之名在外,但從未做過傷及自家的事,今日之事實在出人意料。陸老侯爺好似第一次看清,陸在望比他想象中還要桀驁不馴。她表麵事事無謂,皆因旁人不曾碰到她的底線。


    老侯爺沉聲道:“陸家隻忠陛下,不涉朝爭,成王太子間紛爭不斷,你姐姐又身處東宮,你該當清楚分寸。”


    陸在望忙點頭,“我知道知道。”


    陸老侯爺越看越糟心,老當益壯的抬起拐杖各賞了幾棍,可不孝子神色自若,自己眼前發暈喘氣不迭,踉蹌幾步。陸進明陸在望忙要起身攙扶,老侯爺喘著喝道:“跪好。”


    陸進明抬起的膝蓋又跌了回去,陸老侯爺避世多年,專注養生延壽,不想提前毀在這倆不孝子手裏,便責令二人跪著反省,叫祠堂外候著的下人進來攙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出了祠堂。


    祠堂內隻剩下父子倆,更顯寂靜。


    陸在望老實跪著,陸進明在一旁不錯眼的打量她,生生把她看的發毛,便問道:“爹,你有話就說。”


    陸進明就說了,“你覺著,慶徽公主怎樣?”


    陸在望沒多想,“公主自然很好。”


    陸進明躍躍欲試:“爹去求陛下,叫你尚主怎樣?”


    陸進明此番難得在京數月,抓緊機會物色一圈能收拾住陸在望的兒媳婦,碰釘子碰的滿腦袋淤血,腆個臉把諸位公侯伯爺問遍,誰也不肯把寶貝閨女許給陸家。


    侯府自然是好門第,可女婿不是好玩意。陸進明夠不上權爵世家,又尋摸上朝中尋常官員,誰知人家跑的更快。陸侯爺從來沒被人這般嫌棄過,夫人又不肯幫忙,把他鬱悶了許久。


    今日一見慶徽公主,又迸發了新思路。


    陸在望文不成武不就,眼見著難有出息。倘若娶個公主回來,便能安享尊榮,且公主身份尊貴,也能把陸在望管住。


    主要是他見公主對陸在望,也頗為親厚。


    可能是靠臉,陸進明心裏想著,可是靠臉也行,起碼比他作個光棍強。


    陸在望人都傻了,許久才幹幹笑道:“爹,那可是成王殿下的親妹妹,他要是肯把妹妹嫁給我,何至於這些年都不給公主許親?”


    陸進明不死心,“我瞧公主和你頗親近。”


    她一言難盡的看著老爹,敢情方才鬧成那樣,陸進明竟還有閑心思看公主和她親不親近?


    她倒不擔心這事能成,除非今夜有哪位義士夜襲成王府把趙珩打成弱智。便頂著一臉光棍的無所畏懼,“成王殿下同意我就娶。”


    陸進明的巴掌攜雷帶風的就來了,“你還知道誰都看不上你!”


    陸在望說道:“爹,娶媳婦這事急不得。強行娶個命中和我沒緣分的,鬧不好容易家宅不寧,您省省吧。”


    陸進明說:“滾遠點,別和老子跪一起。”


    陸在望求之不得的跑了。


    趙戚並未強迫元安跟他回東宮,為了安撫她,他許她在侯府住著。


    下毒之人隱秘,東宮之中並未留下太多痕跡,清安殿內一位專管吃食的侍女當夜暴斃,她在宮外的家人隨之而亡,線索到她這便斷了,東宮眾人三緘其口,以為此事得不了了之。可趙戚令東宮守備拘傳每一個當日當值的人,不惜一切,不忌手段勢必要問出凶手。


    東宮上下人心惶惶,宋良娣被趙戚拘禁在宮中。


    誰也不知為何明明良娣更得寵,素來不招殿下喜愛的陸側妃出事,反倒惹出殿下雷霆之怒。宋良娣的得寵好似原本隻是錯覺,君恩如流水,轉瞬之間便消散幹淨。


    大概是側妃出身高貴,有娘家撐腰,以至於永寧侯世子當夜就闖了東宮。太子不敢輕慢侯府,隻得徹查。


    這話傳出來時,元安正在府中聽戲取樂,陸在望豪擲千金,輪著番請城中各家瓦舍的名角上門,說書,雜劇,戲法,幾乎沒有一天重樣。


    東宮內淒風苦雨,侯府卻熱鬧的堪比年節,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喜事。


    喜事倒的確是有,趙戚向陛下請旨,請立陸元安為太子正妃。


    隻是侯府中無人在意,元安聽了不過笑笑,她更想知道陸在望今日扯了誰家班子來。


    芷然奉來茶點,元安歪在榻上,瞧著氣色好了許多。未出閣時住的院子倒還在,隻是疏於打理,沈氏怕一時半會收拾不出個整齊樣子,元嘉便主動說要元安住到她的傍溪閣。


    陸在望今日請的耍牽絲傀儡的姚家姐弟,在傍溪閣院中搭的台子,竹春領著青山院的人也來湊熱鬧,紛紛在外邊圍著戲台看,元安便在屋中隔窗瞧著。


    熱熱鬧鬧的,她瞧著也高興。


    她剛喝完藥正是嘴裏發苦,元嘉便取了塊點心,芷然笑道,“娘娘看這點心,也非出自府中蜜煎局。聽聞是城中新起的點心鋪子,聽聞是出自成王殿下,極具盛名。世子一早也不知打哪弄來的,眼巴巴的捧回來,還熱乎著呢。”


    元安瞧著那點心的式樣倒簡樸,想起成王那尊貴風雅的氣度,一時倒不能將二者想到一處,便笑道:“成王殿下還弄這個?”


    芷然說道:“誰知道呢,坊間傳言也沒個定數,一日一個說法。”


    元安隔著窗子瞧見山月身邊站著個姿容清麗的少女,便問:“洹兒便是為了她把淳哥兒打了?”


    元嘉看過去,點頭道:“是啊。”元嘉幸災樂禍的笑起來,“二嬸嬸可得氣死了。”


    王氏最見不得大房得意,尤其陸在望那毀家滅祖的德行,竟能一直過的逍遙自在。便三不五時叫陸之淳一瘸一拐的去陸老侯爺跟前哭,有了兩回元嘉便一狀告到了元安跟前,元安問清緣由十分不恥,立刻叫芷然傳話將陸之淳禁足思過,她是將立的太子妃,自然無人反駁。


    元安沒瞧見陸在望便問:“洹兒呢?”


    元嘉道:“方才還在廊下坐著發愣,不理我來著。一扭臉就不見人影,她是天字第一號的無事忙,趕明兒我非得跟出去看她成日忙些何事。”


    陸在望打今兒早上出門便覺得不對勁,似是有人跟著她,可每每回頭卻不見端倪。便叫江雲聲給附近街區掌櫃遞了話,她在前麵溜達,附近的車夫仔細盯著周圍,便極快的確定,的確有人跟蹤。


    她如今將江雲聲家改成據點,每每有事總叫掌櫃們聚集到那兒去,省的在侯府惹人耳目。江雲聲去找了畫師來,根據車夫的描述畫像,她這會便去瞧瞧成果。


    一進街市,身後如影隨形的不適感隨之而來,陸在望盡量走人多的主街,一進小巷便小跑起來,一頭鑽進了江雲聲的小院,江雲聲停這動靜還以為遭了賊,從屋內探出頭來,見是她便道:“來的剛好。”


    畫師已經將人像畫了出來,人還不少。其中有四個衣著相似,麵容淩厲,當是一夥的。可還有位混在其中鶴立雞群的,竟還是個熟人。


    陸在望看著畫像上李成那張臭臉疑惑起來,跟著她的,原來是趙珩的人?

    江雲聲問她:“把他也綁回來問問?”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極其理所當然,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


    陸在望半晌無語,“他是成王的近侍,敢問在坐哪位義士能打得過?”


    江雲聲問道:“那他為何要跟著你?”他抖了抖那幾張畫像,“這都是成王的人?”


    陸在望看向幾位車夫,其中一個出來說道:“我們瞧著不像一夥的,這四個在前,拿劍的在後,倒像前頭的跟著世子爺,後頭的跟著前頭的。”


    陸在望想了想,便將畫像擱置一旁,問車夫和掌櫃:“近日生意如何?城中各處可瞧見異常?”


    先前回話的車夫躬身道:“托世子爺的福,咱們掙的錢盡夠養家了。還有您吩咐的,各處的兄弟們拉客時都留心著城中各處,隻前幾日聽一條街的王五說他家媳婦表妹家隔壁宅子新賃給了幾個北梁商人,瞧著也都是正經做生意的,就沒往上報。”


    “做的不錯。”她點點頭,她原先召集車夫們來,頂破天是為了糊弄趙珩,對車夫們查探情報的能力不抱多大希望,可不知她到底是低估了車夫們,還是小瞧了銀子。


    手下這幫遍及京城的車夫真有些本事,每日提溜精神聽著街坊市巷各式閑話,瞪著眼睛盯晉都中的異族人。隻是古代沒網,消息最快也得有一天的延遲,雞毛蒜皮的事情也過於冗雜,人手匱乏。可她足不出戶,便能盡知城中大小事。這東拚西湊的情報係統雖不專業,但足夠隱秘。


    陸在望閑時一想,晉元梁鼎立的形勢已有百餘年,當年也曾定下盟約,止戰養息。而晉占據中原要道,當年走的就是重商的路子,因此晉都廣開門戶,廢除了前朝嚴苛的路引製度,放寬了百姓流動的限製,雖富足繁盛令別國望塵莫及,可也使城中三教九流極為紛雜。


    可近年來局勢不穩,三國間爭執不斷,趙珩素來主戰,單單要她盯著異族人,是覺出什麽不對勁嗎?

    晉人已經習慣來去自由,他不能奏請陛下恢複舊製,就隻能加大監視來往人員的力度,而她無心插柳柳成蔭,是個現成能利用的資源。


    她不確定趙珩是不是真的這般想,但她順勢而為,畢竟上回南元殺本朝刺史的事,她也能窺出一點紛爭的端倪。


    打發了掌櫃和車夫,陸在望便帶著江雲聲出門。


    江雲聲這人就是心眼實在,一門心思的跟著陸在望,不管她是不是準備帶他去殺人放火,總是他就是跟著。


    就像上回從東宮搶人,他第一反應不是“搶了太子的人會不會殺頭”,而是“快跑”。


    陸在望帶著他出門,兩人分開,一前一後在街市上繞來繞去的走了幾圈,便發現了李成的身影,原先她是不知道,可有了目標,尋人破綻便極容易。


    她有種微妙的直覺,可能是源自趙珩那晚失心瘋似的溫和——李成跟前四個不是一夥的,應當對她並無惡意。


    但他既然跟著,想必知道前一撥人的意圖和身份。


    陸在望來來回回的溜了人好幾圈,便遠遠朝江雲聲遞了個眼神。而後自顧自的尋輛牛車,上雲月橋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