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陸在望將信折好收起來,睡前她洗過臉,洗去汙糟的遮蓋,臉上白淨淨的,低著頭折信的樣子瞧著乖乖巧巧,沒有白日的張揚和曲意奉承。


    她一抬頭,便見趙珩暗沉沉的目光,一室幽暗的環境裏更顯得難以捉摸,他擱在案桌上的手腕一動,似是想朝她伸過去,陸在望不動聲色的避了避,“夜深了,殿下還是早些回王府歇著吧。”


    外間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是山月的聲音,“世子?”


    想是山月聽見臥房有說話的聲音,便過來看看。陸在望趕緊將手指豎在唇間,示意他不要出聲,屋門吱呀一聲,山月輕緩的腳步聲響起,隱隱見到她手裏一點燭光,陸在望自然不想叫山月瞧見,可趙珩恍若未聞,陸在望才想出去攔人,剛站起來就被他極順手的拉回來,山月輕柔柔的喚道:“世子?”


    兩個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對,掌心處漸漸溫熱,陸在望抽了下手,卻沒抽動,眼看山月要進來,隻好先回道:“哎……山月。”


    “聽見內室有動靜,就進來瞧瞧,世子有吩咐嗎?”山月一麵說,一麵執著燈燭往裏屋進,陸在望忙道:“我是有些餓,你去拿些糕點來,還要熱茶。”


    她說的一副做賊心虛的樣,趙珩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山月應聲後便折身出去,腳步聲漸遠,陸在望便不自覺的鬆了口氣,他卻笑起來,“孤男寡女,夜半私會,是小侯爺見不得人,還是本王見不得人?”


    陸在望一聽立時就懟回去,“總歸今日不是我三更半夜上成王府溜門撬鎖,我倒真不像殿下翻牆也能翻出個‘光明磊落’來。”又指指他不怎麽安分的手,“勞駕鬆一鬆?”


    他聞言笑了笑,“從城外回京,恰好路過侯府,不過想見見你而已。”


    這話說的溫和,倒讓陸在望愣了愣,他又很沒有正經傾身過來,“成王府的屋子多,記著不要撬錯了窗。”


    “本王隨時恭候。”


    山月很快去而複返,陸在望屁股著火似的溜出屏風,這回倒沒被拽住。山月披著外衣站在屏風外,陸在望接過盛著糕點熱茶的托盤,又將山月舉著的燭盞一並拿走。


    “哎。”山月幾步繞過來,拽住她細細瞧,“我瞧著臉色不太對,怎得發紅?”


    “入冬了,世子素日貪涼,可不要傷了寒。”


    “許是屋子裏悶吧。”裏麵還有人聽著,陸在望被山月說的不大好意思,“你記著外間窗戶留條縫。”


    等她打發走了山月,想著趙珩十有八九得抓住山月的話調笑一番,不免悶氣,可她折返回去,案桌前已經不見人了。


    陸在望咦了聲,擱下木托盤,舉著燭盞轉了轉,四下都靜悄悄的,隻有那一扇沒掩實的窗戶,是今夜有人撬窗的憑證。


    她第二日起了個大早,特意挑了件深藍交領箭袖袍,通身皆無紋飾,隻拿白玉簪束著冠發,自覺樸素中不失精神,顛顛的跑去清暉堂外等著。


    陸進明一出屋門,她立馬彎腰:“給爹請安。”


    陸進明掀著眼皮打量她一眼,“何事?”


    陸在望笑容滿麵:“爹近來操持兩大營事務,整頓京畿防務,沒遇著什麽難事吧?朝中也沒有煩心事吧?”


    陸進明:“有屁快放。”


    沈氏換好衣裳從屋中出來,步履嫋嫋,輕聲責難道:“你瞧瞧你,洹兒好容易知道關心父親,你這樣她即便有話,又怎好說呢?”


    陸在望點頭如搗蒜,陸進明哼道:“他能有個屁事。”沈氏瞪他一眼,陸進明隻好屈尊降貴的問道:“你有何事?”


    陸在望:“就是來看看爹近日可好。”順便套套話,她總感覺趙珩那廝憋著壞呢,三更半夜來去匆匆,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似有要緊事,倘若朝中有風吹草動,她還能猜個一二。


    陸進明一聽又是一哼,不服氣的去看沈氏,眼裏明晃晃寫著“他就是沒有個屁事。”這話他看在夫人的麵子上沒說,可上下陸在望一番,還是不順眼,忍不住道:“整日穿的像個紈絝子弟,遊手好閑不思進取,回去把你這身衣服換了,窮打扮。”


    陸在望不太服氣的扯扯衣裳,哪戶權爵之家不是綾羅綢緞加身,比之別家公子,她已經相當簡樸,她這花季的年齡總不能比著老頭穿吧。


    既然從老爹這問不出消息,她也不在這討嫌,正準備腳底抹油撤,陸進明又叫住她,“朝廷和南元議和,已定下了‘和朔之盟’。今夜宮中設宴款待南元使臣,你隨為父一道去,也見一見世麵。”


    和朔之盟她倒略知一二,和朔是南元邊境小城,和晉接壤,去年西南之亂中被趙珩帶兵奪城,後一直在晉軍治下。


    這回南元來朝議和,陛下還算好說話,答應歸還除和朔外的三座城池,但和朔自此改歸晉土,晉元以此為新界。且南元歲歲朝貢晉朝白銀十萬兩,綢絹寶器無定數,算是個贖金。


    盟約中還涵蓋了些通邊貿的事情,陸在望沒細打聽,南元肯利利索索簽這盟約,或是真打不過趙珩,或是憋著旁的壞。就南元入京後惹是生非上躥下跳的表現來看,她傾向於後者。


    晉雖強盛,可夾在南元北梁之間,自家院裏還有兩兄弟在打架,也非固若金湯。


    陸在望垂首道:“知道了,爹。”


    眼下將近年節,南元人的習俗和晉不同,陛下為示交好,在上林苑設宮宴,遍邀群臣,陸在望酉時跟著陸進明進宮,上林苑已經匯聚不少朝臣,宮女引著眾臣入殿中落座,陸在望想往牆角去,可是礙不住身份煊赫,隻好歎息幾聲跟著陸進明在靠近禦座的位置坐下。


    挨著六部尚書,邊上就是南元使臣,對麵則是皇族宗親,陸在望眼觀鼻鼻觀心的盯著桌上一碟子葡萄發呆,忽聽大監高聲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到。”


    眾臣起身行禮,元安披著雪白的大氅,氣色紅潤的站在趙戚身邊,一群人中唯陸在望昂著頭東張西望,元安偷偷朝她眨眨眼。


    此時大監又是一聲,“陛下到。”


    趙戚和元安立刻退避一旁,玉川笑盈盈的挽著陛下出現在殿外,公主風儀萬千,直看呆了南元使臣。陸在望垂下眼,規規矩矩的混在人堆裏。


    宮中她幼時來過,隻是近年忙著遊手好閑,不招人待見,也是許久不曾入宮。陸在望壓根沒有冒尖的打算,誰知陛下忽然在她跟前停下腳步,陸在望盯著黑底金龍紋朝服尾端,隻聽陛下道:“今日陸侯世子也來了。”


    陸在望便上前一步行禮參拜。陛下叫她起來,和聲說道:“朕聽聞玉川時常往侯府去,她回宮常愛提起世子和侯府小姐,倒是給侯府添了不少麻煩。”


    陸在望被頭頂打量的目光壓的抬不起頭來,隻覺周身跟針紮似的不自在,陛下雖和藹,話裏卻有試探之意,便垂眸道:“陛下言重,公主和家姐性趣相投,肯來侯府是陸家的榮幸。”


    陸進明插嘴道:“公主和他們姐弟倆年紀相仿,年輕人愛湊在一起玩鬧罷了。”


    陸在望:她家老父親怎麽還沒放棄給她拉皮條的事情!


    玉川笑道:“是呀。我時常在侯府叨擾,今日爹爹得好好賞賜陸侯和世子,不能叫旁人覺得我整日白吃白拿,討人嫌呢。”


    陛下和太子皆被她說的笑起來,君臣依次落座後南元使臣才說道,“原來這位小公子便是陸將軍之子,生的如此俊秀,我等還以為是哪家小姐,作了男子裝扮。”


    陸在望眼皮一挑,這使臣說話不陰不陽,分明故意編排陸家世代武將,卻出了個男生女相的世子。她偷偷看了眼老爹,陸進明卻好似沒聽見。這時殿外卻有人道:“大晉沃土千裏,山明水秀。鍾靈毓秀之地養出的人,比那窮山惡水養出的人好看些,也是尋常事。”


    趙珩邁進殿內,氣態悠然的對南元使臣頷首道:“使臣少見多怪了。”


    南元使臣的臉色霎時就不太好看,“成王殿下。”


    趙珩先向陛下行禮,陛下問道:“今日宮宴,怎麽來遲了?”


    “營中有事,故而來的遲了。”


    陛下點點頭,叫他入座,趙珩便在玉川身側落座,恰好跟陸在望麵對麵,她還沉浸在那句窮山惡水之中,覺得他損人損的很有水平,比直接說人家醜文雅的多。趙珩要是晚來一步,她可能就忍不住噴南元又矮又黑,那就有些不太體麵。


    “世子。”


    陸在望冷不丁被點名,先條件反射的哎了聲,而後才發覺叫她的是趙珩,他端坐在她對麵,微笑道:“世子盯著本王,可是本王身上有不妥之處?”


    她什麽時候盯著他看了?


    陸在望叫他問的一愣,玉川也好奇的看著他們倆個,陸在望抿著嘴,這人八成又在無事撩閑,便坦然笑道:“並無不妥,我隻是覺著殿下方才說的很對。”


    玉川以扇遮麵,隻露出一雙笑眼。南元使臣臉色更沉三分,宮女替趙珩斟了酒,他遙遙衝陸在望舉杯,陸在望回敬。


    元安坐在太子身側,瞧著這邊的動靜,目光不由得落在陸在望身上,隱隱有些憂色,陸在望尚以為她怕自己喝酒誤事,便敲了敲杯盞,以示自己心裏有數。


    元安便朝她笑笑,移開了目光。


    宮宴之上,無非是互相說說客套話,來來回回的敬一巡酒,陸在望聽著,席間無非說的是些兩國風貌,沒什麽要緊事,直到使臣話鋒一轉,對著公主笑道:“久聞貴國慶徽公主仙姿佚貌,我朝二皇子殿下傾慕已久。此次來朝特為公主備了禮物,令臣下奉上。”


    使臣說完,便有侍從捧著一個描金嵌玉的盒子到公主麵前,“南邊氣候濕潤,多產珍貴藥材。此玉顏散是我朝宮中秘藥,由數十種稀世藥材製成,用之可令女子容光煥發。


    玉川身邊的宮女接過錦盒,打開後遞至玉川眼前,裏麵擺著四塊潤白的玉石盒子,使臣便道:“這是我朝特有的青山玉,製成玉盒,也可供公主賞玩。“


    她略看了一眼便笑道:“有心了,請使臣替本宮謝過殿下。”


    使臣見她這般說,便得寸進尺,“倘若此物合了公主的意,公主能回之以禮,容臣帶還朝,殿下定然欣喜。”又道:“不拘輕重,隻消是公主禦賜之物,便是好的。”


    這話一說,席間便稍顯安靜,陛下麵色如常,看不出喜惡,太子隔岸觀火,玉川下意識的去看趙珩,隻見他眼神有些發冷,心裏也不大高興。


    還禮倒是小事,隻是看對方是誰,


    若不給,顯得失了氣度。若給,難免惹人非議。


    南元使臣故意在席間奉禮,既試探聖意,又讓人難下台。


    陸在望手中捏著酒杯,正不動聲色的看席間眾人的反應,正在這時,身側的人冷不丁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陸在望一抖,酒杯脫手,恰好碰上瓷盤,便是清脆一聲響。


    在一時寂靜的席間,分外響亮。


    她難以置信的去看陸進明,此罪魁禍首麵無表情的端坐席上,待眾人目光紛紛聚集在陸在望身上,他才慢吞吞的跟著偏頭看來。


    陸在望對上他的眼神。


    陸進明裝作沒有看見,而陛下已然頗有興致的開口問道:“世子可有話說?”


    陸在望有苦難言,可已然被架至台前,她也沒轍。腦子飛快的轉起來,穩住心神,站起來對陛下說道:“臣沒有話,隻是心中有所想,不敢妄言。”


    陛下便道:“你但說無妨。今日宮宴,閑聊罷了,本無規矩限製。”


    陸在望便拱手道:“是。臣隻是覺得,這使臣拿了個我朝京城坊市隨處可見的藥膏,就想換公主殿下禦物,是個做買賣不會吃虧的人。”


    “你!”使臣聞言立刻對她皺眉沉聲道:“此藥價值千金,向來隻有宮中貴人可用,豈是你說的市井之物?”


    陸在望聳聳肩:“那是你國。這什麽散在我們這著實不稀奇。九元橋夜市至少有三處脂粉鋪子有賣,一兩銀子一小盒,最貴的五兩。就是打南元來的方子。是這麽叫賣的。“她正正神色,學的市井小販的口氣說道:“南元奇藥,神女玉顏散。一盒容光煥發,兩盒重回十八,三盒永葆芳華。”


    陸在望吊兒郎當的看著使臣,“是不是一個名兒?“


    玉川忍不住笑起來,使臣厭惡的看著陸在望,“晉都誰人不知永寧世子乃是一介紈絝,文武不成,卻不曾想還如此不知禮數。我呈給慶徽公主的禮物,豈容你胡亂編排!”


    陸在望滿不在乎說道:“我怎麽啦,我縱是紈絝,你還能不讓我說實話?使臣遠道而來,自然不像我天天在京中晃蕩,不知我朝百姓風貌也尋常。至於禮物,不如趕明兒我叫人帶使臣四處逛逛,你便將所見所聞回去告知你家二皇子,這不比金銀玉器更別致珍貴嗎?”


    她滿口胡說八道,總之將話扯得越遠越好,陛下要的便是這效果,反正她紈絝之名在外,說出什麽瘋瘋癲癲的胡話也不叫人奇怪。


    陸進明適時對她喝道:“胡說什麽!這是宮宴,豈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


    陸在望趕忙起來衝陛下行禮,語氣惶恐:“陛下,是臣胡說,冒犯了南元使臣,臣有錯,臣願領罰。”


    陛下笑道:“是朕叫你說的,豈非是朕叫你冒犯使臣的?”


    南元使臣見他看過來,便忙道:“臣下並無這個意思。”


    陛下道:“世子年少,依朕看他並無惡意,是年輕說話缺些圓滑,若有言語不當,使臣多擔待些。不如罰他三杯酒,以表歉意。”


    陸在望聞言,立刻端起酒杯,“臣以為然。”又轉向南元使臣,“我自罰三杯,使臣隨意。”


    她也沒管對方同沒同意,自顧自的喝了三杯,又笑嘻嘻道:“使臣沒生我的氣吧?”


    南元人氣個七竅生煙,可對著和稀泥的晉帝,和瞧著腦子不好使的紈絝世子,也不好再說什麽,黑著臉一言不發的坐下,禦前太監很有眼力見的叫人奏起絲竹,殿外一群舞女翩然而入,此事才算是揭過。


    陸在望趁這間隙,緩緩轉頭,微笑著看向陸進明,“爹你……”


    陸進明:“滾。”


    陸在望非得說完:“咱能消停會嗎?”


    陸進明執起酒杯,不動聲色,“你這不是長腦子了嗎?”


    陸在望無語至極,看樣子陸進明是真心實意想討公主回來做兒媳婦了,這宴席還早,陸在望生怕他再有什麽別出心裁的想法,正想好好說道說道,陛下身邊的大監笑眯眯的捧著一壺酒下來,躬身道:“世子。”


    陸在望起身,“魏公公。”


    “這是今秋宮中新釀的桂花酒,陛下說給世子嚐嚐。”


    她便接過,陸進明在旁邊一臉得意洋洋的神情,就跟幫了她大忙似的。陸在望嚐了一口,酒香濃鬱,入口清甜,餘味卻辣,比宴上的酒烈許多。


    她對自己的酒品不甚有信心,可禦賜的酒又不敢不喝,幾輪推杯換盞,陸在望臉上已見微紅,還得時刻提防著時不時籌謀踹她出去現眼的父親,正讓她左支右絀。


    元安見狀,適時叫芷然送了碗解酒的甜羹來,芷然手一歪,就往她衣袍下擺灑了半碗湯羹。


    陸在望便理所應當的撤去後殿更衣,殿外冷風一吹,便覺得臉上灼燒感好了許多,芷然回頭笑道:“太子妃怕世子不勝酒力,是奴婢冒犯了。”


    陸在望揉揉臉,“我知道。”


    芷然將她引進離上林苑不遠的一處宮室中,陸在望脫下外袍給她,她笑道:“世子若乏了,便在此地安心歇息片刻,無礙的,奴婢會在外麵守著。”


    陸在望點點頭,殿門一關她便躺到榻上,倒也不敢真的睡過去,可酒勁上頭也覺得困頓,迷糊間聽見推門聲,芷然進來輕聲喚了幾句世子,她一時懶得應聲,芷然便以為她已睡著,給她蓋上被子便又輕手輕腳出去。


    外間有人聲傳來,“殿下,世子睡著了。”


    接著是元安的聲音,“那就讓她睡會,你好好守著。”


    陸在望聽見姐姐的聲音,剛想爬起來,芷然卻又說道:“成王殿下身邊的侍從方才來過,叫我給打發走了。說是公主叫他來瞧瞧世子。”


    元安淡淡說道:“再過一炷香你就叫醒洹兒,別叫旁人進來。”


    芷然應下,又猶疑道,“小姐,我還是覺得成王殿下……”


    元安立刻打斷她,語氣有些冷淡,“別說了。”


    輕緩的腳步響起,元安往外走去,臨走前吩咐道:“照顧好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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