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紅鈴
第26章 紅鈴
長安下了數日大雪,雪化之時最為寒冷。厚雪凍成了冰渣,李心玉連堆雪人兒的心思都沒有,終日抱著手爐窩在軟榻上,吃點零嘴看看書,偶爾同裴漠玩笑幾句,聊以度日。
這日午後,冬日暖陽淡薄,消融的雪水順著瓦楞間淅淅瀝瀝的淌下,在陽光下劃出道道晶瑩的弧度。李心玉小憩醒來,便聽見雪琴來報,說是裴漠在外頭求見。
一聽到裴漠的名字,李心玉頓時來了精神,掀開狐裘襖子坐好,讓人放他進來。
雪琴出門通報,不一會兒,便見身高腿長的裴漠一身暗青色窄袖武袍,捧著一個油紙袋子進門來了。
“難得見你主動來找我,倒是稀奇。”李心玉的嗓音軟軟的,帶著一絲睡後的沙啞,像隻慵懶矜貴的貓兒,笑眯眯道,“你手裏拿的什麽?”
裴漠向前,將油紙袋遞過去,塞到了李心玉手裏。
紙袋子沉甸甸的,有些燙手。李心玉好奇地打開,隻見袋子裏裝滿了圓滾滾的幹果,紅褐色,一個個漲開了口,露出裏頭金黃的栗子肉,像是開口大笑的胖娃娃。
“這是什麽?”李心玉吃慣了山珍海味,卻不曾見過這樣的果子。
“糖炒栗子。”裴漠連眉梢都帶著雀躍,笑得極具侵略性,道:“聽白靈說,公主喜愛糖炒栗子,特意借膳房做的。”
“你做的?”李心玉訝然,感覺栗子的香味更誘人了。前世裴漠也給她買過糖炒栗子,但從未自己動手做過,這還是第一次呢。
她迫不及待,興致勃勃地拿起一顆溫熱的栗子,可帶殼的栗子硬邦邦的,與她平日素愛吃的那些完全不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下口,隻得望向裴漠,小聲問,“這個,要怎麽吃呀?”
裴漠顯然被她問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最愛吃這個的麽?”
“我平日吃的糖炒栗子,是不帶殼的。栗子肉蒸熟,拌牛乳炒得金黃香軟,再捏成丸,裹上撒了桂花的糖漿,糖漿晾幹後外酥裏嫩,可好吃啦!”說罷,李心玉自顧自笑出聲來了,一臉新奇道,“我今兒才知道,原來栗子長這樣。”
說罷,她又陷入了沉思。前世所吃的栗子不帶殼,想必是裴漠替她都是剝好了再呈上來的,多少年來,李心玉隻記得他是逼宮篡位的竊國賊子,卻忘了他埋藏在仇恨之下的深情……
裴漠亦有些感慨。直到這一刻,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他與李心玉之間的差距,並不僅是罪臣之子與尊貴帝姬那麽簡單。他們之間,是庶民與皇族、俗世與桃源的區別。
李心玉還在研究栗子殼,裴漠歎了聲氣,無奈道:“給我罷,我給殿下剝。”
李心玉將紙袋子遞過去,裴漠便倚坐在案幾後,細致認真地給李心玉剝栗子肉。未等栗子肉堆滿一小碟,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伸手撚走了一顆,放在嘴裏嚼了嚼。
栗子肉入口即化,綿軟香甜,她眼睛一亮,讚道:“好吃!”
裴漠嘴角勾了勾,手上剝栗子的動作不停,道:“比不得你那做工精細的桂花栗子糖。”
“可這味道是我從未吃過的,雖樸實了些,吃進腹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暖,比那些珍饈佳肴強多了。”李心玉說著,又忍不住多吃了幾顆,不到片刻,那一碟栗子全數入了她的腹中。
裴漠卻是慢斯條理地擦淨了手,不再剝了。
“怎麽不剝啦?”李心玉眼巴巴地看著,還有些饞。
裴漠道:“吃多了會腹脹,殿下若是喜歡,過幾日我再做。”
李心玉隻得作罷。
她用熏香的濕綢帕慢斯條理的擦淨手指,忽的想起什麽似的,對裴漠勾勾手指道:“小裴漠,本宮近來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你與我探討探討。”
“是那日祭祀大鼎爆炸一事麽?”裴漠淡然道。
“聰明。”李心玉稍稍坐直了身子,攏緊了身上的狐裘鬥篷,習慣性地眯眼思索道,“你說,如果爆炸一案真的是有人蓄意謀害,那麽滿朝文武中誰才有可能是嫌疑人?”
裴漠沉吟片刻,道:“大鼎爆炸,將直接威脅皇上的性命,又可間接除去賀知秋。祭祀一案涉及人員太多,若想知道是誰下此黑手,就必須弄清楚他的目標究竟是皇上還是賀知秋。”
“那如果說,敵人既想要除去賀知秋,又想要取父皇性命呢?”見裴漠投來疑惑的目光,李心玉笑了笑,“我們不妨來做一個大膽的假設,假設當年我娘遇刺一案和大鼎爆炸一案,皆為同一人所做,那我們懷疑的範圍豈不是大大縮小?”
裴漠眸中閃過一絲訝然,道:“兩樁案件相隔數年,公主因何會這般猜想?”
李心玉道:“隻是直覺罷了。無論是四年前的皇後遇刺一案,還是招魂大典上的爆炸一案,一個令父皇誅心,一個威脅到他的性命,若真為同一人所做,那此人對父皇之恨必定刻骨銘心。”
如此猜想,也不無道理。裴漠點點頭,沉思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這方麵,或許裴家,隻是真凶的替罪羊。”
“不錯,連我父皇也被蒙蔽過去了。他親手除掉了自己的左臂右膀,朝野架空,等到他幡然醒悟,卻發覺無力回天……” 隻能苟延等死,痛苦不堪
所以,他臨終前才百般叮囑自己:不要追查真相,不要追查真相!因為真相殘酷到無人能承擔。
李心玉眼中的笑意漸漸消散,凝重道:“小裴漠,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存在,那也未免太可怕了,我們皆活在他的監視之下,被他玩弄於鼓掌。”
“我未曾涉足朝堂,許多權貴都不曾了解,依公主所見,朝中誰人有如此權勢,能對天子下手?”
“依照推演之法,若兩起案件為同一人指使,那我們懷疑的範圍便縮小許多了。第一,此人的刺客能潛入禦林軍層層把守的獵場,則說明……”
“此人一定帶過兵,與軍營熟稔。”李心玉還未說完,裴漠便會意,接過話頭道,“同是武將,就不難推測他為何要借此除掉同樣手握兵權的裴家了。”
“不錯。一山不容二虎,大抵如此。”李心玉一手撐著下巴,一手食指有節奏地輕敲軟塌邊沿,“如果此人真的怨恨李家人,大可擁兵自立,但目前為止朝中並無叛亂,我猜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手上雖有兵權,但兵力稀少疲乏,不足以支撐他自立為王;第二,則是叛亂的時機未到,他仍在鋪墊和計劃當中……結合二者來看,能滿足這些條件的重臣不過寥寥數人。”
頓了頓,李心玉勾起一抹自信的笑來:“禦林軍統領王梟,武安侯郭忠,懷化大將軍範槊,忠義伯趙閔青,還有琅琊王李硯白。”
她特地將‘李硯白’的名字咬得極重,裴漠聽了卻搖頭道:“不,琅琊王絕無此心。”
“哦?你這麽肯定?”李心玉眼睛一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莫非,你還與他有來往?”
裴漠一怔,似乎驚訝她為何會如此懷疑。半晌,他垂下眼去,顯出幾分落寞來,低聲道,“沒有來往。他以前幫過我,在奴隸營也受過他的照料,但我絕沒有與他深交,隻是見過幾麵而已。”
“見過幾麵,對他這麽了解?”
“他的確是想收歸我做他的幕僚,可我不願受製於人,便沒有答應。不過,我偶然曾聽他說過自己的政治理想,無非是要整頓本朝頹靡之氣,言辭慷慨,不像是會玩弄權術之人。更何況,他遠在琅琊封地,要想插手皇城之事,著實太有難度。”
“有難度,並不代表他做不到。”李心玉自恃有前世記憶,依舊將琅琊王列作頭號嫌疑人。
李心玉難得固執己見,裴漠望了她一眼,嘴唇張了張,終究選擇了沉默。
李心玉道:“你想說什麽?”
裴漠搖了搖頭,轉移話題道:“隻是想起,公主似乎還漏了一人。”
“誰?”
“韓國公韋慶國。”
“韓國公?”李心玉想起來確實有這麽個老頭,可他存在感太低了,李心玉費了會神才捋清韓國公的身份,自語道,“我想起來了,他是陳太妃的哥哥,受了先帝和他妹妹的恩情,才被封了國公的爵位。”
“不,他被封爵並不僅僅因為其妹是先帝寵妃。他曾是我父親的同僚,戰功顯赫,後來在戰役中傷了根骨,才從軍營中退了出來。”裴漠道,“此人一向低調,但畢竟也曾手握重兵,姑且記在懷疑名單中。”
李心玉點頭,“好了,幕後主使無非是這六人中的一人或幾人,但最可疑的,莫過於李硯白和王梟,須著重防備。”畢竟,這兩人可是她前世的宿敵。
嗯,當然啦,另一個宿敵就在眼前,正朝著小狼狗的方向努力洗白呢。
她正想著,感受到裴漠灼灼的目光,便抬首笑問:“看著我作甚?”
裴漠收回視線,用手背抵在鼻尖上,像是在掩飾什麽似的,說道:“外人都說公主金玉其外……”
李心玉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上一句:“敗絮其中?”
裴漠笑著搖搖頭:“但今日殿下分析局勢,竟不比縱橫捭闔的謀士差,可見殿下隻是謙虛低調,倒是世人眼拙了。”
“也就你會誇我聰明。本宮不過比普通人多經曆了許多事罷了,若不再長點腦子,豈不枉活了這一世。”
不過思緒飛速運轉了這麽久,李心玉真還有些累了,當即擁著狐裘倒回榻中,哼唧道,“不想啦不想啦,腦仁疼。”
裴漠含笑望著李心玉。那是他放在心尖上肖想了許久的人,她有著少女特有的天真爛漫,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又有著飽經滄桑的從容和通透,像是霧中看花,美麗又神秘。
他喜歡她,與日俱增地喜歡,不可抑製地喜歡。可當李心玉澄澈的目光也望向他時,他又會不自覺地調開視線,好像有她在的地方,連視線都會被燃燒。
不知不覺中,隻要望著李心玉所在的方向,他清冷疏離的眼眸被驕陽暖化,流露出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溫情來。
李心玉又有些犯困了,虛睜著眼,纖細的睫毛抖啊抖,慵懶笑道:“謝謝你的糖炒栗子,出去練武罷,不必陪著我。”
“已經練了大半天了,白靈傳授的那丁點兒招式,我早已熟記於心。”說著,他認真地望向李心玉, “白靈受傷了,本該由我來貼身保護公主安危。”
李心玉想想也是,便頷首道:“行吧,本宮的安全,暫且由你負責。”
裴漠眼中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說:“夜間就寢也要由我當值。”
“行行行,你好看,你說了算。”
李心玉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正昏昏欲睡,又被叩門聲驚醒。
外間,丫鬟紅芍通報道:“公主,外頭太史令賀大人求見。”
太史令……賀大人?
李心玉虛合的眼猛地睜開,訝然道:“賀知秋?他怎麽會來?”
一旁的裴漠聽見賀知秋的名字,眉頭一皺,低不可聞地冷哼了聲。
李心玉下榻穿鞋,整理儀容道:“引他去廳堂,好生招待,本宮這便來了。”
她對著銅鏡前後照看了一番,見無失態之處,這才緩步朝廳堂行去,裴漠拿起擱在一旁的青虹劍,也一並跟在她身後。
陽光照耀殘雪,冰棱滴水,院中的湘妃竹染了雪也變得素雅起來。李心玉回首看著裴漠,打趣道,“這麽幾步路,也要跟來保護我?”
裴漠道:“我不放心賀知秋。有人想要除掉他,他卻光明正大來清歡殿,就不怕為你招來無妄之災麽。”
當然了,他更不放心李心玉與賀知秋獨處。
李心玉笑道:“有你在,天塌不下來。”
隻此一言,裴漠眼中的寒霜消散,化為點點笑意。
到了大廳,果然見賀知秋一身白衣靜立,戴著麵具,遠遠的便朝李心玉拱手施禮道:“臣賀知秋不請自來,拜見襄陽公主殿下。”
李心玉頓住腳步,看了眼裴漠,又看了眼賀知秋,震驚道:“賀大人終於認得本宮啦?”
賀知秋戴著黑麵麵具,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李心玉覺得他應該是有些許緊張或不好意思的,因為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覺的摩挲著純白的袖邊。
他誠懇道:“實不相瞞,臣自小有臉盲之症,有時與同僚擦肩而過,卻不記得他姓甚名誰,為避免同僚誤解,臣才以麵具示人。可那日在祭壇之上,公主殿下於臣有救命之恩,故而不敢忘記。”
即使之前數次見過李心玉,也並未在賀知秋腦中留下太深的印象。可那日祭台之上,李心玉挺身而出,三言兩語赦了他的死罪,在場的人那麽多,隻有她一個人為自己辯解。那一刻,賀知秋眼中的她忽然變得鮮活起來,好像其他人都是千篇一律的麵孔,隻有她一個人是鮮亮的,與眾不同的。
自此,他不敢忘卻她的容顏。
不管怎麽樣,能被人記住還是很開心的。李心玉命人上了茶點,對賀知秋笑道:“賀大人是稀客,請坐。”
賀知秋再次躬身行禮,嗓音清冷道:“臣不敢坐,此次前來,是專程謝過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裴漠抱臂,冷漠臉看他。
賀知秋直接忽視裴漠敵意的目光,從容淡定地從袖中摸出一個長方形的古木盒子,雙手呈上道:“一份薄禮,可消災避難,望公主笑納。”
這一幕熟悉,李心玉不禁想到了前世。雖然時間上有差距,涉及的人物也有區別,但她還是陰差陽錯地救了賀知秋,如同前世一般。
可見命運它拚了命的,頑固的想要回到原來的軌道。
李心玉一邊慨歎,一邊接過宮婢轉呈上來的木盒,問道:“讓本宮猜猜,賀大人要送本宮的,可是一條串了兩隻金鈴的紅繩手鏈?”
賀知秋直起身子,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驚異:“那對小金鈴是家師祖傳之物,供奉在觀星樓中從未示人,公主如何曉得?”
“這麽說,本宮猜中了?”李心玉笑著打開木盒,卻一下愣住了。
木盒內躺著一塊火紅圓潤的寶玉,用金線串著,並非是前世熟悉的那串鈴鐺。
一旁的裴漠嘴角一彎,李心玉有些尷尬地笑笑:“玉?玉也挺好,賀大人費心了。”
“不瞞殿下,臣本該將金鈴贈給公主的,可是幾個月前不知發生了何事,金鈴突然墜地碎裂,再也拚不回來……”
“幾個月前?”李心玉敏銳地抓到了關鍵,追問道,“你可記得是幾月幾日?”
賀知秋思忖片刻,道:“應該是八月十七,午時。”
八月十七,午時……那是她重生回來的那一日。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巧合?還是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數?
李心玉神情複雜地合上盒子,笑道:“卻之不恭,本宮收下了。可本宮一時也沒準備什麽回禮……”
說著,她對一旁的宮婢道:“紅芍,去將床頭擱置的那對銀香囊拿來,送給賀大人。”
紅芍很快取來了紅綢包裹的銀香囊,送到了賀知秋手裏。賀知秋雙手接過,再次拜謝,方起身道:“叨擾多時,臣告退。”
他朝門外走了兩步,想起什麽似的,忽的停住腳步,回首道:“臣有一事,事關陛下安危,須如實向公主稟告。”
李心玉將木盒子放到一旁,說:“請講。”
賀知秋道:“那日在長樂門前,臣拾到的丹藥上染有異香,那香味十分熟悉,我曾在西域的駱駝商隊裏見過,乃是碧落草草籽的香味。”
聞言,裴漠的目光變得鋒利起來。李心玉亦是凝住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有毒?”
“碧落草草籽無毒,且有安神之效,常做珍貴藥材買賣。但不可多食,食用過多反而會使心脈凝滯不通,雖不至於折壽,但一旦服藥之人大悲大怒,輕則導致偏癱,重則……”賀知秋頓了頓,方輕聲道,“重則會導致猝死。”
李心玉緩緩起身,聲音低沉:“你確定?”
賀知秋平靜搖頭:“那丹藥隻在臣手中停留片刻,臣並無十足把握,也無證據,隻能先來告知公主。”
李心玉與裴漠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吳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