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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騙局

  第52章 騙局

    六月酷暑,嶺南的荔枝熟透,八百裏加急呈貢了一批給宮中,李常年特意召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到興寧宮品嚐荔枝。


    今年呈貢的荔枝是新品,用玉盤盛著,加了冰塊冰鎮,皮薄肉厚核小。因其果皮如紅寶石般嫣紅,果肉晶瑩如玉,是故名為‘紅顏玉骨’,是個極芳甜的名字。


    李心玉用銀簽子挑著冰鎮的果肉吃,吃了小一斤,李常年在一旁道:“一次少吃些,易上火。朕已命人送了一筐到清歡殿,放在小冰窖裏,你可以慢慢吃。”


    李心玉意猶未盡地放下簽子,在宮婢呈來的金盆中濯手洗淨。她瞥了一眼消瘦蒼老的李常年,問道:“聽聞初十是韓國公壽辰,他請了父皇赴宴?”


    李常年‘嗯’了一聲,取了帕子抹淨李心玉的嘴角,溫吞道:“韓國公為國征戰多年,殘了一條腿才從前線退居,何況他近來身體不好,常年臥榻,朕為表撫恤,於情於理都該去看看他。”


    李心玉撇撇嘴,半開玩笑似的道:“我倒聽說,他近來不甚老實。”


    “怎麽突然這麽說?”


    “昨日做夢,夢見韓國公蓄謀已久,於宮外設伏……”點到為止,李心玉恰到好處地停了話題,無辜道,“不知為何,近來總是夢見這些亂七八糟的,心裏慌得很。”


    李常年知道她在暗示什麽,有些無奈道:“韓國公早年喪妻,一直未曾續弦,膝下無子,鰥居一人,這樣的人沒有理由造反。畢竟即便有皇圖霸業,也後繼無人哪!”


    的確,在眾人眼中,韋慶國確實是最不可能有反心的人。凡是舉旗篡位者,無一不是為了名垂千古、蔭庇子孫,可韋慶國傷殘年邁,無子無女,即便是有心成就霸業,也當如曇花一現,後繼無人。


    他潛伏二十載,麻痹了所有人,前世的李常年亦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看清這位肱股之臣麵具下的獠牙,可,為時已晚。


    所有人都忘了,他是陳太妃的表哥,亦是八皇叔的表舅。


    “父皇不覺得,無牽無掛、孑然一身的人最可怕麽?當他下定決心要做某事之時,便沒有什麽可以束縛他。”


    李心玉取了熏香的帕子,將十指上的水漬拭淨,低頭笑道:“而且,我聽說他也是蜀川人。”


    聞言,李常年麵色倏地一變。


    李瑨在一旁糊裏糊塗,如聞神仙講話,懵懂道:“心兒,你為何要說‘也’?”


    “沒什麽,就是有些感慨而已。”李心玉跪坐在案幾後,漫不經心道,“前日路過玄武門,聽見士大夫們議論,說我朝川籍權臣倚重,一個韓國公,一個陳太妃,還有一個,我卻不認得……”


    “心兒!”李常年色變,拔高音調喝道,“後宮不議政事!”


    李心玉止住了話題,咬著唇偷瞄李常年,小聲道:“兒臣知錯了,父皇莫要生氣。”


    她這副乖巧的模樣,李常年氣消了打半,可仍是悶得慌。女兒說不曾認得的那個人,他卻知道是誰……


    薑妃,那個同出蜀川的,可怕的女人。


    李常年揉了揉眉心,放軟語氣道:“誰與你說的這些?朕記得,這宮裏早無人知道那個人的事。”


    “偶然間聽到的,不記得是誰了。”


    “不管你聽到了什麽,以後不許再提那個女人的一絲一毫,那個女人是個惡魔羅刹……你母親不會喜歡的。”


    李常年的麵色實在算不上好,李心玉見好就收,乖巧道:“我知道啦。父皇,我給您泡茶,上次我生辰之時江南道的虞夫人上貢了一盒頂級的新茶,您嚐嚐吧。”


    說著,李心玉命守候在外的白靈呈上茶包,親自給李常年泡好。


    李瑨在一旁道:“父皇,心兒的擔憂不無道理。防人之心不可無,您要出宮,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妙。”


    李常年道:“朕獨自苟活了這麽些年,若天要亡我,又當奈何。”


    “父皇!您又說這些話了,心兒不愛聽!”李心玉最聽不得他說這些消極的話。


    眼瞅著他今年已是四十有四,離前世身亡的四十五歲隻剩咫尺之遙,李心玉真怕他一倒下就再也起不來。


    李常年笑了笑,眼角露出滄桑的紋路,眼中一潭死水似的平靜。


    離六月初十越來越近,李心玉的一顆心也越繃越緊。


    她身為帝姬,也隻有名頭和食邑風光些,若論調兵遣將的實權,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許多事情的安排隻能腆著臉去求太子哥哥。


    也不知道李瑨與柳拂煙達成了什麽協議,兩人折騰了一個多月,又重歸於好,李瑨甚至瞞著眾人偷偷將柳拂煙接到了東宮照料。壽宴前一天,李心玉前去請李瑨調動禁軍,監管羽林營時,李瑨正躺在偏殿的玉簟床上,聽柳拂煙撫琴。


    琴聲叮咚,歌喉婉轉,的確是人間絕色。見到李心玉進門,柳拂煙雙手按在琴弦上,欠了欠身行禮,便識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臨走前,她的視線與李心玉一觸即分,皆是深不可測。


    “皇兄,你老實交代,你們倆到底怎麽回事?”李心玉走到李瑨身側,伸手想要將他從床榻上拉起來,但李瑨懶病發作了,跟磁石似的黏在榻上不肯起。


    李心玉拿他沒轍,氣喘籲籲地坐在冰盆邊納涼,問道:“她接受你了?”


    “沒有,不過我覺著快了。”李瑨懶懶地翻了個身,神情很是愜意。即便外頭酷暑熱辣,他的膚色依舊是細白無比,若不是唇邊絨毛和喉結的存在,他簡直比女人還像是女人。


    李心玉暫時沒有多餘的心力來管皇兄的情路曆程,隻伸手戳了戳李瑨的瘦削的臉頰,問道:“太子哥哥,問你個事兒,韋慶國的兵營有無調動異常?”


    “盯著呢,並無異常,連五十人以上的人員調動都沒有,老實得很。”李瑨虛著眼問,“我說心兒,你是不是弄錯了?韋慶國不像是有反心的人,你說琅琊王造反,我倒還願意相信幾分。”


    “人心隔著肚皮,皇兄什麽時候也學會以貌取人了?不管怎樣,明日赴宴,必須萬無一失……”


    “心兒是想借我的手傳令給忠義伯的禁軍?行啦,我知道了,嫣兒已經同我商議過了。”


    李心玉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皇兄嘴中的嫣兒正是柳拂煙的本名,裴嫣。


    不由地心中一緊:這位裴三娘子並非重生,可掌控局勢的本領卻強得很,難怪裴漠說她並非等閑之輩。


    這樣的女人若是幕僚,自當如虎添翼;可她若是一心複仇……


    唉,這傻哥哥栽在她身上,還不知是福是禍


    李心玉神情複雜道:“皇兄,裴三娘子比你大罷?”


    “她雖輩分大,但因是蕭國公的幺妹,隻比我大三歲。”李瑨不知妹妹此言何意,疑惑道,“怎了?”


    李心玉笑了:“你叫她姐姐都算是占她便宜了,還叫嫣兒?總感覺怪怪的。”


    李瑨哼了一聲,得意道:“她不是裴漠的姑姑麽?我還等著那小子乖乖地尊稱我一聲姑父呢!”


    “皇兄你呀,腦子盡用在了歪處。”用情至深,傷情越狠,李心玉一歎,“真希望你能永遠赤誠,無憂無慮。”


    “妹妹近來越發幹涉前朝事務了。”李瑨忽然開口道,“總覺得,你比哥哥更有天賦,更適合做儲君。”


    李心玉知道他這話沒有惡意,純粹感慨而已,但仍是心中一揪,罵了他一聲:“傻哥哥,這話說不得。”


    李瑨撐著腦袋看她,笑道:“你我兄妹感情甚篤,連玩笑話也說不得了?”又轉而道,“哎,我昨日出宮看見郭蕭了,聽說他常去煙花柳巷逗留。”


    李心玉沒什麽興趣,好笑道:“與我何幹?”


    李瑨道:“也沒什麽,就是覺得妹妹當真慧眼如炬,看不上他是明智之舉。這樣朝秦暮楚的男人,配不上你。”


    都說天家無情,帝王無愛,可李心玉總覺得自家全是至情至愛之人。


    初九夜晚,李心玉一宿未眠。


    她側臥在榻上,望著寢殿內將盡未盡的燭火,聽著屋外間或的蟲鳴,難得緊張得睡不著覺。她想起了裴漠,前所未有地想他,不知他獨自在宮外,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為明天即將到來的暗殺而擔憂。


    自從那日在長安街醉香樓下匆匆一瞥,李心玉已有近一月沒有他的消息。平時日日相處倒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分別三個月,她每天牽腸掛肚,時常會望著裴漠曾待過的房舍出神。


    而後才知道,原來這就是相思之苦。


    今夜夜深人靜,她暗暗下定決心,手刃仇敵之後,無論裴漠想要什麽,她都會滿足他。


    六月初十如期而至。


    驕陽似火,李心玉眼底一圈暗青色,一襲青碧色的上襦配團花石榴紅裙,手挽湘色綢緞,行動間步搖微顫,映著身後巍峨的宮殿樓閣,頗有幾分婉皇後當年的風采。


    宮門口,李常年一身紫檀色的常服,頭戴翼善冠,身形消瘦,正要上車,忽聽聞李心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他回首,一怔,隨即笑道:“心兒今日怎穿得如此鮮妍?”


    “父皇難得出宮,我來送送您。”李心玉迎上前,伸手替父親正了正發冠,笑道,“去韓國公府須穿過市集,魚龍混雜,雖已提前命禁軍開路,但還是小心些為好。”


    一旁的忠義伯兼禁軍統帥的趙閔青即刻道:“公主放心,臣已聽從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安排,布置好了一切。”


    李心玉若有所思地頷首:“那便請忠義伯先行開路罷。”


    而此時的韓國公府,前庭賓客往來不絕,熱鬧非凡,而後院卻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般,一片死水般的凝重。


    裴漠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脖子上係著蒙麵的三角巾,手持長劍,做刺客打扮,靜靜地站在書房外的密室前。


    伴隨著哢嚓哢嚓轉動的機括聲,韋慶國低沉的嗓音穩穩傳來:“禁軍前來清場了,還請世侄躲在這密室中,按原計劃行事。”


    裴漠滿目決然地走了兩步,在即將走入密室之時,他又停了腳步,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世侄?”韋慶國出聲提醒。


    裴漠收斂情緒,回頭,很平靜地問:“行刺之時,我該如何打開這密室出來?”


    “這個簡單,世侄請看。”韋慶國指了指密室牆上一塊顏色稍深的磚塊,啞聲笑道,“那塊磚便是機關,你瞧準時機往下一按,門自然就開了。”


    裴漠點頭,又道:“我為大業殉死之後,萬望國公將我的遺骸葬入裴家祖墳。”


    他說得悲壯又從容,不知為何,韋慶國竟有些惋惜起來。這樣聰慧又強悍的少年,本該有大好前程抱負,可惜,今日要折在這兒了……


    韋慶國拍了拍裴漠的肩,又深鞠一躬,道:“世侄放心,當日之諾,老夫必當踐行!”


    裴漠灑脫一笑,淡墨色的眼睛像是夜色暈染而成。他盯著韋慶國,慢慢地說:“如此,我了無遺憾。”


    不知為何,韋慶國覺得裴漠的目光有些令人發怵,待他仔細看來,裴漠又沒事人般掉開了視線,轉身走進了密室之中。


    機括聲再次響起,裴漠站在陰冷的密室中,望著兩扇牆緩緩合攏,視線越來越窄,越來越窄,最終變成一條縫。


    趁著韋慶國轉身離去的一瞬,裴漠反掌掏出一枚棗核大小的銅球,屈指一彈,銅球飛出,剛好卡在密室即將合攏的縫隙中。


    因有銅球卡住,兩扇牆並未完全合攏,留了一條極細的縫隙,既可有空氣流入,又可窺探到室外的一切。


    借著外頭漏進來的這一線天光,裴漠打量著密室內的一切:空蕩蕩的,什麽東西也沒有,隻有角落的牆上掛著一盞油燈。


    有那一條縫隙透風,裴漠也不怕自己被悶死,抬手取了油燈,有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點燃了,視線這才漸漸清明起來。


    裴漠走到牆邊站好,摸了摸那塊顏色深沉的磚塊,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按下。


    哢噠——


    機括轉動的聲響在密室中清晰可聞,甚至還帶了微微的回音。


    可那聲音實在是太小了,與方才牆麵打開的機括聲完全不同,小得像是暗器啟動的聲音……


    果然,幾乎在裴漠跳開的同時,咻咻幾抹寒光閃過,鋒利的鐵箭從密室的四麵八方射來。


    還好裴漠心思警惕,忙伏地就勢一滾,躲過第一批鐵箭的襲擊。才剛站起來,第二批鐵箭又至!


    密室空蕩,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裴漠隻能一邊閃躲一邊拔劍擋去多餘的殘箭。


    等到暗器射完,饒是身手矯健的裴漠也是氣喘籲籲,連衣裳都破了好幾個地方,好在並未破皮流血。


    滿地殘箭,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裴漠危險的眯了眯眼,望著牆麵上的磚塊:果不其然,這是間閻羅密室,隻進不出,根本沒有生門。


    “老夫從未相信過裴漠,將他騙至密室中,隻是為了殺了他,為老夫的大業掃平最後的障礙。”韋慶國坐在空蕩的廂房中,望著牆上薑妃的半幅畫像,嘴角彎成一個嘲弄的弧度,“他在李心玉身邊待了半年有餘,在我身邊卻不過短短三個月,教我如何信得過?嗬,終歸是年少魯莽,他以為他掌控了我,實則是被我玩弄於鼓掌。”


    “他來找我,或許是真心投誠,又或許是與李心玉串通一氣詐降。不管真相如何,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這句話,還是娘娘您告訴我的。”


    韋慶國癡迷地凝望著畫像,聲音陰冷,像是毒蛇嘶嘶吐信,“其實,我倒希望他是李心玉派來的奸細,這樣,他才能將錯誤的行刺信息傳遞給李心玉,讓她的布防竹籃打水一場空。”


    說罷,韋慶國轉身,視線緩緩掃過房中跪拜的十餘名黑衣死士,沉聲道:“你們人人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聽著,此番計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密室中。


    裴漠心裏最擔心的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韋慶國騙了所有人。


    果然是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裴漠抬起手背,抹去鼻尖的汗水,腦中思緒飛速轉動:國公府已被清場,若韋慶國不打算在府內動手,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他要在皇帝趕來的路上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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