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服侍檀雲秋的宮人從不敢懈怠,殿內總被炭火烘得暖暖的。一進大殿,華玉的身子整個被熱氣包裹住,霎時間寒氣消融。


    檀雲秋並未屏退左右。他坐在上首,審視華玉。


    他脫去大氅交給左右的宮人。露出內裏穿的夾絨的暗玉紫色圓領窄袖袍,束著玉裝革帶。這色有些老氣,穿在他身上,似烏壓壓的天際陡然響起幾聲驚雷,越發顯得他威嚴持重、高不可攀。


    他坐在輪椅上。脊背挺直,雙手按壓扶手。大殿氣氛靜悄悄的,無人敢大聲喘氣,一絲聲音也沒有。他胸中因為這份安靜,那絲濁氣越來越膨脹,漸漸裝滿了他整個胸膛。讓他覺得喉嚨艱澀。


    華玉立在中央。胸腔起伏地快了些,微微吐息。


    檀雲秋的視線冷且硬,仿佛又回到了那時,她因燕娘獲罪不得已來慈恩殿求他。他眼神中滿滿都是對她的不屑。更甚至,現在他的目光中,還有怒火。


    “王爺。”


    華玉輕聲開口。


    檀雲秋鳳眼冷凝:“你有何話要說?”


    左右宮人皆不住打個寒顫。


    華玉心中亦怕。


    “我有許多話。還望王爺憐惜,耐心聽我說完。”


    檀雲秋從喉中溢出滿是嘲諷的嗬笑。


    華玉不等他說出難聽的話,先開口道:“永寧五年夏,因家中為求庇護,送我入宮。這些事情,王爺您也查過了,不需我再說。我入宮,本就是迫不得已。長夜漫漫,我未曾見皇上一麵,更無任何情誼可言。我在宮中,如螻蟻,生死不由己。皇上是天子,我身為宮妃,我之居處是天子之地。旁人我尚且不敢抵抗,又何況皇上的召幸,”


    檀雲秋的麵色陡然陰沉。雙目似燃著熊熊怒火,他緊捏住扶手,力度過大,指肚被木刺紮入。猛然冒出血泡。他亳無知覺般,隻瞪著麵前的女子。


    他似渾身被怒火籠罩,喉嚨吐不出半字。


    隻沉聲喊她的名字:“孟華玉!你竟敢,”


    麵前的女子梳著他從未見過的發髻,塗了粉腮朱唇,打扮得天仙似的,他本以為她要解釋什麽,卻不想她是來炫耀皇上恩寵!如今她是孟嬪娘娘,便有膽子來他麵前隨意玩弄嗎?

    他越發氣脹。


    華玉急急道:“王爺息怒。”


    她鼓足勇氣,抬眼看去。隻見男人雙目赤紅,惡狠狠盯著她。


    她心中暗忖。如若不是他雙腿不良於行,或許今日他定會起身近前,狠很罰她。


    可他無法起身。


    華玉吸口氣,依舊慢聲道:“宮中女子,若得皇上召幸,自然感激涕零。能一朝承寵,更是累世的福氣。我從前亦如此想。可昨日皇上召幸,我卻滿心惶恐、滿心不願、滿心抗拒,與皇上,”


    華玉垂眸,唇齒間那四字滾了又滾,燙得她腮頰燒紅。她有些難以說出口,到底是受過教育的官家姑娘,可是這絲女兒家的羞恥在此刻卻不值一提。


    她走的這條路,意味著將過去所學全部拋之腦後、棄之腳底,尊嚴恥辱皆放下。


    她早已經沒了回頭路。


    “,與皇上行男女之事,天經地義,可是我卻很是抗拒。萬幸,皇上昨夜飲了少許酒,進了棲玉宮已經醉了大半,與我說了幾句話便睡過去,我自皇上進臥房後懸起的心,才落下。”


    檀雲秋的臉色由青轉白。


    指肚傳來的痛意疼得他一縮,他將手鬆開。扶手上儼然已經沾染血跡。他並未察覺,隻審視麵前的女子,揣度她話中有幾分真意。


    檀瑾寧深夜入棲玉宮,這樣天仙貌美的人,他真會無動於衷嗎?何況酒本熱物,入肚如催/情的藥,當真什麽都未發生?

    檀雲秋道:“你休要胡言,當我如三歲小兒般好騙嗎?”


    他如此說。


    他的後背卻鬆弛下去,鬆鬆靠著椅背。胸中那口濁氣,轉了幾轉,竟有些消下去的跡象。他目光所及,是華玉溫柔貌美的麵頰,還有那雙楚楚可憐惹人憐惜的雙目。


    “皇上若未寵幸,為何今日封你為嬪?孟華玉,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華玉往前幾步,卻見檀雲秋因她的靠近,雙目反倒染上越來越多的赤紅色。


    她有些遲疑地停住腳步。


    ,還是、還是有些怕的!


    她並不是鐵打的人,檀雲秋如同殺神似的麵容,眼神寒浸浸的,關於他的惡行,三歲小兒聽了啼哭不止,更何況她如今活生生站在他麵前。


    但這份懼意隻停留了一瞬,到底被華玉壓了下去。


    華玉暗自喘口氣,再次往他身邊走近。


    “鏗鏘”一聲,青鬆身側的刀劍出鞘,方要邁出去,卻被茂竹阻攔,隻得作罷。


    離著檀雲秋隻有幾步的距離,華玉停下。


    檀雲秋雙肩寬厚偉岸,眉目冷峻。他應該是個很高的男人,站立時如挺拔鬆竹。如今卻囚在這四方的輪椅上,任人低身才可平視。


    華玉並未走太近。


    幾步的距離,剛好夠她能看清楚檀雲秋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也剛好不至於讓她低頭才能與他對視。


    “我所言句句屬實。皇上每夜寵/幸與否,都有專門的宮人記錄在冊,我實在無需以此來欺騙王爺。至於皇上將我封嬪,或許是見我可憐,亦或是因為其他,我並不能得知。”


    華玉的雙目澄澈明亮。


    檀雲秋定定看著。


    胸中那口濁氣徹底吐出。


    “,我若還是不信呢?你待如何證明。”


    他臉上又帶上那副令華玉很不舒服的輕視。


    華玉移開視線,不再與他目光對視。她壓下心中泛起的如同水波般細微的情緒,小聲道:“請各位大人出去好嗎?”


    檀雲秋未動。亦未多言。


    良久,青鬆茂竹領著左右宮人退出去。


    偌大的正殿,隻剩下兩人。


    二人目光久久相對。


    華玉敗下陣來,麵色羞紅移開目光。挽在她臂彎的披帛落在地上,軟綢質地輕盈,落地無聲。卻似一擊悶棍,打在檀雲秋身上。他不敢置信,鳳眼直直盯著麵前的女子。


    這個,大膽的女子!

    華玉上身穿著夾絨的對襟褙子。此刻,柔軟溫暖的外衣沿著她的肩膀、臂彎,而後滑落在她的腕部。她的手指略微翻轉,褙子落在她的腳下。內裏是一件淡色的抹胸,上麵繡著兩隻栩栩如生的小鵲兒。如同落在白雪堆上,刺目驚心。


    女人的肌膚仿佛是玉堆裏生出來的。


    她似乎是有些冷,肩膀縮了縮。


    她的動作並沒有停止,在檀雲秋近乎怔怔不知如何的目光下,她將腰間的束帶解開。榴花色的裙子如同翻落在地的花瓣鋪在腳底。


    華玉羞麽?


    怎會不羞。


    她麵頰漲紅,杏眼含珠。視線隻敢盯著檀雲秋放在扶手上的雙手,再不敢亂看,屏息等待。


    華玉怕嗎?


    她亦怕。可她還是這麽做了。


    她伸出手,拿起檀雲秋撫在扶手上的大手,勉強握在掌心。


    “王爺若不信,可親自檢查。”


    ,


    華玉的聲音縈繞在耳邊,檀雲秋有片刻的怔愣,腦中所有的想法都因為她的動作而飛出去,再也尋不見了。


    他坐在輪椅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看著她動作慢慢,將幾乎能夠蔽身的衣服除去。她杏眼朦朧,俯身抓住他的手,往前抻去。


    ,要做什麽?

    檀雲秋的麵頰似被火點燃了,原本清俊寒涼的麵龐,隻剩下如飛霞似的紅暈。他的呼吸隨著華玉的動作屏住,胸膛中那股早已吐出的濁氣似乎又回來了,這次這口濁氣變得更加劇烈,竟讓他喉間滾燙得似吞了滿口火星。


    燙得半句話說不出。


    “你、你這女子!”


    檀雲秋倉惶移開視線。


    他盯著腳下榴花色的落裙。


    “鬆手!”


    華玉並未聽從,她像是提著一口氣,非要像他證明什麽似的。握著那隻滾、燙的大手,還未觸碰到她的地方。那隻大手猛然收回,似林間鳥驚飛。


    檀雲秋麵色煞白一陣,轉而又變成火燒霞。


    他的身姿是很挺拔的。因為長期在輪椅上,無法行走。他多了絲孱弱氣息,但這絲孱弱未能削減他給人的鋒芒。他依舊高大偉岸,卻也脆弱卑微。


    此刻的他,本來應該麵目肅沉地端坐在輪椅上。可卻有些驚慌地緊靠著椅背,麵上是努力裝出來的鎮定。雙手顫顫落在膝上。


    “孟華玉!”


    華玉的語氣有些執拗:“王爺不信我,我證明給您看。”


    “我信你所言!”


    華玉並不很信他的話:“我方才的話,句句屬實。王爺卻百般懷疑,如今,我親身證明給您看,好讓您相信我未說謊。”


    檀雲秋急道:“,我信你所言!”他喘口氣,緊接著道:“皇上自幼身體多病,酒量短淺,隻一口就能醉,昨夜他隻能沉睡,做不了其他,”


    他竟然信了。


    華玉抿起唇。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此刻,那些被拋之腦後的羞恥尊嚴統統歸來,如同陣陣寒風,不斷侵逼著華玉。她著抹胸小褲立在大殿,立在檀雲秋麵前,雖有火爐取暖,可她卻開始冷得發顫。


    她雙手環抱在一處。


    眼眶紅了紅。


    接下來該做什麽?

    華玉的大腦短暫空白。她來此,隻想證明自己的清白,為此不惜放下身段,讓他親自檢查。可他沒有檢查,他說他相信自己了。


    那麽,他不再生氣了對嗎?

    她來此的目的算是完成了,可是完成之後再做什麽,華玉卻有些不清楚了。她顫著身子,目光垂落在腳邊的落衣。麵頰蹭得一下子紅起來,連同脖頸耳根亦染上薄紅。


    比她敷的桃花粉還要豔麗。


    華玉雙唇囁喏道:“王爺,”


    檀雲秋沒聽見她開口。她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他的視線久久盯著腳邊的落衣,麵上紅意未退。他俯下身子,將那件夾絨的褙子拿在手中。


    “你靠近些。低下身子。”


    華玉不解其意。依言往他身邊靠近,俯低身子,雙目直直盯著男人的麵容。


    檀雲秋將褙子披在華玉身上。他偏頭到一側,眉眼微闔。


    “把衣服穿好了。”


    華玉聽到他這句話,怔了怔。回過神後,她將褙子穿好,停頓片刻。見檀雲秋仍舊闔著雙目,他麵頰清冷白皙,此刻耳根卻留一抹顯目的紅。她不敢細看,彎腰將落裙拾起,穿好。


    華玉低聲道:“我穿好了。”


    檀雲秋淡淡嗯了聲。


    檀雲秋的麵色恢複冷意,紅意褪去。他的聲音亦隨之平靜,抬眸看了華玉幾眼。見她衣容整齊立在麵前,不知為何,竟在心中悄悄吐口氣。


    他喚道:“茂竹。”


    茂竹隻敢在門外應聲。


    “將手爐拿來。”


    茂竹低頭將手爐送到檀雲秋手上,隨後離開。


    手爐暖熱。


    他伸手遞到華玉麵前:“拿著。暖暖手吧。”


    華玉伸手接過。雙手握著手爐。精致小巧的手爐,雕著騰龍飛躍的花紋,周圍裝飾祥雲。一絲淡淡的沉香從中飄出,被暖意夾雜著侵入華玉周身。


    她不再冷得發抖。


    她問道:“王爺我可以蹲下身子嗎?”


    “隨你。”


    有了他這句話,華玉不再畏手畏腳。她慢慢往火爐靠去,隨後彎腰蹲在旁邊。仰麵看著身側的檀雲秋。


    檀雲秋依舊高不可攀,如同沒有星子做伴的黑夜,讓人捉摸不透。他麵龐繃直,冷峻又疏離。可細細打量,原先攏在他身上那曾厚厚的令華玉膽顫的堅冰似乎消了些?


    他眉目舒展,雙手撫在膝上。


    竟讓華玉感覺到那麽一絲,平和?


    她悄悄將這荒唐的感覺從腦中拋出。


    這可是攝政王,最狠心無情的攝政王呀。


    華玉捧著手爐,忽而叫他:“王爺。”


    檀雲秋看過去。


    華玉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檀雲秋不懂其意。她方才做出那樣大膽的舉動,很是嚇了他一番,他現在看見這女子動身,便下意識想要後退。可他坐在輪椅上,無法動半分。


    他問:“你想說什麽?”


    華玉吸口氣。


    “,世上之人,從來不做無利之事。自我入宮,日日噩夢相伴。後妃爭寵,不異龍潭虎穴。王爺也是瞧見過的。那日還要幸虧王爺出手,我才僥幸存活。而我的訴求也很簡單,我隻想活下去。我不想死。”


    爐火跳躍,火光微暈。


    華玉蹲在爐旁,白皙小臉被火光映照分明。她好似陷入噩夢中,隱隱浮現後怕。又堅定地說。


    她想活下去。她不想死。


    檀雲秋的唇角動了動,本想勾起抹嘲諷的笑,說一句你的生死與我何幹?可這話隻在嘴邊滾了幾下,繼而消失不見。他連笑都沒能做出來。


    他道:“那就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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