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懷央(二)
夜家的這一頓晚飯吃得可不算太愉快。
雖說身為四大世家之一,但夜家本家的人並不多,夜懷央的父母又在兩年前隱居,所以家中只有大伯和三叔兩房,而問題就出在三叔這一家子身上。
前些日子宮中舉辦了賞花宴,到場的無一不是達官顯貴,值得一提的是年方二十的律王也在其中,因尚未婚配,又長得丰神俊朗,所以引得許多貴女削尖了腦袋往宮裡擠,只為一睹他的風範。
三叔夜弘的女兒夜懷瑩就是其中之一。
按理說她一介庶女是沒有資格出現在賞花宴上的,尤其是在夜懷央沒去的情況下,可她那個心術不正的娘不知教了她什麼辦法,竟順利混進宮去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胆地勾引律王,實在不堪,消息一傳回本家,夜懷央氣得當場就摔了玉盞。
如今已經是第三天,夜弘還沒把人交出來,於是下午便被告知晚上在園子里聚宴,酉時正,夜弘帶著一家子來了。
秋高氣爽的時節最適合在室外用膳,故園子里常備著一張雕花柏木桌,展開后能坐下十幾人,而今老少都已入座,一桌子珍饈美味也早已上齊,正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夜懷央卻不上席。
她穿著一件輕薄的紫綃衣站在涼亭里作畫,右手執筆懸空,在玉版宣紙上細細描繪,每動一下,袖口綉著的水色蜻蜓便輕晃一下,在夕陽的餘暉之下閃爍著生動的光澤。
夜家規矩森嚴,家主不動箸任何人都不得率先用膳,所以在座的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夜懷瑩頂不住腹中饞蟲鬧騰,偷偷地拽了拽李氏的袖子,卻遭到嚴厲地瞪視,頓時嘴一撅,恨恨地望向畫板後頭的夜懷央。
夜懷央頭頂彷彿長了眼睛,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於是輕掀著唇角懶懶道:「堂姐餓了就先吃罷。」
被點名的夜懷瑩一喜,正要拿起筷子大快朵頤,手卻被李氏猛地拍到了桌子下頭,霎時紅了一片,疼得她直抽氣,抱怨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聽見李氏低聲斥道:「不得無禮!」
涼亭里悠悠飄來一句話:「沒關係,反正堂姐無禮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李氏噎了噎,心裡明白夜懷央說的是賞花宴的事,遂小心翼翼地賠著笑:「家主,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別生氣,回去我會好好管教她的。」
「我看還是免了罷,夜家再也丟不起這個人,明天起你把堂姐送去嬸娘那裡,什麼時候進退應矩了再接回來。」
把她的孩子送到正室那裡?就夜懷瑩這個性子不脫一層皮才怪!
李氏面色一僵,試圖掙扎道:「馬上就要闈試了,姐姐忙著督導睿兒讀書,我哪敢讓她為這種事煩心?家主且放心,我這次一定不會再姑息懷瑩了,你就讓她留在我這兒吧!」
聞言,夜懷央緩緩把筆懸到了一邊,定定地望著她說:「你教,只怕她沒個好。」
夜懷瑩見自個兒娘親如此伏低做小還要被夜懷央刁難,頓時火上心頭,噌地站起來衝到她面前憤憤不平地說:「夜懷央你夠了!從進園子起就對我們母女倆百般刁難,有什麼事你不妨直說,少在這繞彎子!」
「你在賞花宴上做的事還用我說?」夜懷央臉一沉,眸光似電,直直劈進她眼底,「跪下!」
夜懷瑩擰著不動,外頭立刻衝進來衝進來兩個嬤嬤,力氣巨大,一人壓著一條胳膊強迫她跪了下去,她掙扎了幾下,卻被挾得更緊了,一雙皓腕被勒出幾道紅印,疼得她大聲呼救。
「爹!救我!」
夜弘剛要開口就被夜懷央一句話堵了回去:「三叔,您袒護她之前最好先想想,若是太后怪罪下來堂姐該如何脫身。」
換言之,如果夜弘敢插手,那麼外頭的事他就自己去擺平。
他一無功名二無權謀,只會打理些小生意,哪有能力擺平?丟了一個女兒倒是小事,怕就怕夜懷央藉此收回商肆的管轄權,屆時無銀在手,那可真比殺了他還難受!想到這,夜弘訕訕地閉上了嘴,索性轉過身不去看那邊,任李氏在桌子下使勁掐他都不動。
見狀,夜懷央怒色稍斂,把手中的狼毫扔進了琺琅元寶筆洗里,隨後又拿來一支幹凈的筆,側身沾了點寶藍色的顏料塗在畫中人的衣襟上,半天都沒看夜懷瑩,似有意晾著她,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嚷嚷。
「爹,您別聽她的!賞花宴上我只不過同律王說了幾句話,太后怎會怪罪?」
夜弘低頭喝了口悶酒,仍是不語。
夜懷瑩旋即轉過頭怒視著她,「夜懷央,我究竟做錯了何事,你要如此待我?」
「做錯了何事?」夜懷央終於轉過頭看她,眸光冷厲,唇邊還挾著一縷薄怒,「你勾引律王,以為我們耳聾目盲可以矇混過去,那律王親口所說的狐媚惑主四個字總歸假不了罷!」
夜懷瑩臉色剎白,半晌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喃喃道:「我以為……以為他……」
剛才還理直氣壯,現在卻懵懵懂懂,夜懷央看了只覺額角一陣亂跳——原以為她草包也該有個限度,卻不料愚鈍至此!真是丟盡了夜家的顏面!
這時,婢女月牙端著銅盆和布巾在月洞門下出現,見了院里這情形卻一點都不奇怪,徑自繞開了夜懷馨,踏著小浮橋來到夜懷央身邊。夜懷央的畫還有最後一點沒完成,她復又抬手,題詩落款一氣呵成,隨後才把筆放下,雪白的柔荑沉入水盆之中,沾著皂角,揉出一圈圈墨色漣漪。
「下個月你就嫁去塞北章家罷,別再給我鬧出什麼幺蛾子。」
夜懷瑩怔了須臾,突然明白夜懷央是在對她說話,旋即像個螞蚱一樣蹦了起來,不敢置信地喊道:「你憑什麼讓我嫁人?我不嫁!」
「你不嫁人,難不成是等著宮中下次舉辦賞花宴的時候再勾引一次律王?」夜懷央似笑非笑地說。
夜懷瑩窒了窒,昂起削尖的下巴硬聲道:「我這麼做本來也是為了夜家好!」
「這麼說,還是我攔著你為夜家做貢獻了?」夜懷央輕輕淺淺地問著,嬌容寒涼如水。
夜懷瑩被這冷淡卻飽含威嚴的嗓音驚得縮了縮,卻依然嘴硬道:「你如此說便是存心不講理!誰不知道,我們夜家勢弱的根本原因是沒與皇族聯姻,其他三大世家莫不如此,王氏穩坐東宮,白氏聖眷正隆,謝氏雖稍遜一籌,但也是嫁了王爺的!而我不過是想拉攏一下律王,在你眼中怎就十惡不赦了?」
夜懷央冷冷一哼:「你若是拉攏到了,我八抬大轎送你去律王府!」
「你——」夜懷瑩再傻也聽得出夜懷央這是在譏諷她,頓時俏臉漲紅。
「話說回來,你既然說我不講理,我便給你一個沒理的答案。」
她翩然挪至夜懷瑩面前,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其抬頭,鳳眸中凌厲的光芒筆直射出,讓她瞬間屏息,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既知道這些,想必也知道一家不得出二妃這種不成文的規矩,若是讓你嫁給了律王,那我該當如何?」
聞言,夜懷瑩徹底傻眼了。
她原以為夜懷央是因為夜家的聲譽而找她的麻煩,可怎麼也沒想到是她懷有私心,還如此直接地說出來了,簡直讓她瞠目結舌!只不過涼亭距飯桌甚遠,她們又是貼耳私語,所以那邊的人一句話也沒聽到。
越是這樣夜懷瑩便越想拆穿她,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這狡詐的心思,於是大聲諷刺道:「沒想到一向清高的堂妹你也會以權謀私,真是教我大開眼界。」
沒想到夜懷央毫不在意,隨意把手一松,乾脆利落地轉身往外走,淺紫色的裙擺輕輕漾開,似木槿花般淡雅而幽美,一如她本人。
夜懷瑩想到玉樹臨風的律王,心中又湧起不甘,起身追問道:「你是何時看上律王的?」
夜懷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屑道:「不要以為別人都與你一樣瞎了眼,律王那等貨色,入贅我都不要。」
夜懷瑩氣得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掙脫了嬤嬤們,拔身追了好幾步,沒追上夜懷央,只好剎住腳步恨恨地說:「就你眼界高,你倒是進宮去啊!」
秋風拂過,捲起一地黃葉,沙聲盈耳,如鳴樂章,也不知夜懷央聽沒聽到她的話,那窈窕身姿卻是越行越遠了,逶迤在身後的紫綃也飛快地游進了迴廊之中,再不復見。夜懷瑩遠遠望著,心中怒意更甚,無處可發泄便將亭中的筆墨紙硯摔了個稀巴爛,正要撕了那畫,畫中人陡然撞進眼帘,驚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這不是剛剛回朝的瀾王嗎?難道她……
月牙驀地奪至跟前一把摘下畫卷,三兩下卷好了放在盒中,不給夜懷瑩繼續發難的機會,隨後挾著盒子噔噔噔地追了上去,轉過拐角就不見了。
李氏看夜懷央已走,忙不迭地跑過來查看女兒有沒有受傷,誰知她怔在那兒,被晃了好幾下才回過神來。
「瑩兒,你這是怎麼了?」
夜懷瑩剛要開口說出一切,思及夜懷央那雙冷若寒潭的眸子,不由得又把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