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大雪過後,便入了臘月,年關也愈發近了,比起往年,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一下就是一整夜,次日起來便放晴了,老一點的宮人都說,明年會有個好年成,這是瑞雪兆豐年,天恩浩蕩。
對於大多數百姓來說,今年是個太平年,沒什麽大災大難,新帝初初登基,免了一年的賦稅,又加修了兩條河堤,算得上是一個聖明天子,勵精圖治,今年過得很不錯了,人們便盼著來年春至。
但是對於另外一些人而言,這個年關著實有些難熬了,陸青璋便是其中一個,不知那些禦史發的什麽瘋,近幾日來,接連不斷地參他,甚至敢當堂落他的麵子,就連他三個月前提前一刻鍾下值的事情都揪了出來,簡直是雞蛋裏挑骨頭,試問朝中文武百官,誰沒提前下值過?
偏偏禦史揪著他陸青璋不放,說他屍位素餐,就連衣架飯囊這種詞都用上了,陸青璋氣得險些當場和那禦史打起來,還是礙著天子的麵上,他才沒有發作。
說什麽來什麽,陸青璋正埋頭走路的時候,聽見一個聲音道:“喲,陸大人。”
語氣熟悉得很,陸青璋心裏無比膈應,抬頭望去,正是今天在早朝上參他的那個禦史,二十五六的年紀,偏生比那些老家夥還要刁鑽難纏,惡犬似的,陸青璋一見他就煩,沒想到在這裏又碰上了,十分窩火,直道晦氣。
他隻做沒看見,自顧自走著,那禦史絲毫不覺,還湊上來,笑吟吟道:“陸尚書準備下值呢?”
陸青璋好懸沒當場翻白眼,忍著氣冷笑一聲,道:“陳禦史,現在是酉時三刻,本官可是按時下值的,你也別費那功夫去皇上麵前參本官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陳禦史笑著道:“下官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麽?”
陸青璋真想揭下他的臉皮,數數看到底有幾張,陳禦史跟著他走,一直到了宣德門口,天上又下起雪了,飄飄忽忽,漸漸的越來越大,冷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灌入胸腔,陸青璋一下子就重重地咳嗽起來。
陳禦史一雙手揣在袖子裏,笑眯眯道:“陸尚書,下官聽說了個事兒,和您有關係的,不知陸尚書能否為下官解惑?”
陸青璋瞥了他一眼,譏嘲道:“陳禦史一向最能捕風捉影,整個京師還有什麽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陳禦史嘿嘿笑了一聲,揣著袖子,略略傾身,附耳道:“聽說當初皇後娘娘受封大禮,效仿孝元皇後,鑄了十二金鶴,戶部掏不出錢來,那十二金鶴的銀子,是尚書大人您自己給掏的?”
其實這事兒算不得什麽秘密,當初陸青璋和戶部尚書在早朝上爭得臉紅脖子粗,滿朝上下百官都看著的,後來天子發話責難,陸青璋為了保住官帽,這才咬牙認下了那樁差事。
封後大禮都過去了快一個月,禦史突然提起這件事來,陸青璋心裏就不得不打了一個突,他警惕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陳禦史笑得很討人嫌,一邊走,一邊道:“隨便問問嘛。”
“您瞧瞧下官,”他抖了抖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鼓起,空蕩蕩的,陳禦史歎氣道:“誒,當初入京來做官,本是想著撈點兒銀子,光耀門楣,再把自己給捯飭捯飭,承蒙當今皇上看得起,給下官提了禦史,可下官發現啊,這當禦史跟小吏也沒什麽區別,一個月俸祿才五兩銀子,二十石米,沒點銀子傍身,下官何時才能像尚書大人一樣,隨隨便便就鑄出十二金鶴,為皇上分憂解難呢?”
他說到這裏,麵上還是笑眯眯的,一雙眼睛盯著陸青璋,銳利如釘子似的,看得人莫名心寒。
陸青璋冷下臉來,道:“陳禦史這話是何意?我父親是三朝元老,先帝陛下的賞賜數不勝數,這次為了皇後娘娘的大禮,我陸府掏空了家底,才湊出來十二金鶴,陳禦史是覺得,我陸青璋貪墨了銀兩?”
“欸,”陳禦史搖首,笑道:“下官可沒有這麽說,隻是下官聽說了一句話,說什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倘若是真的,那這個人也是很厲害了,尚書大人說呢?”
陸青璋冷哼一聲,拂袖道:“不知所雲。”
陳禦史也不惱,眼看到了城門口,陸府的仆人早早在等候了,他向陸青璋告了辭,自己撐了一把油紙傘慢慢離開,陸青璋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咬牙罵道:“豎子!”
說罷便舉步下台階,才走了幾步,腳下一滑,他哎喲一聲,整個人就跌坐下去,齜牙咧嘴,嚇得陸府仆人傘都來不及撐,急急過來扶起他:“老爺,老爺您沒事吧?”
陸青璋痛得險些出不了聲,好半天才被扶起來,低頭一看,正是他剛剛唾陳禦史的那一口。
陸青璋的表情都扭曲了,大罵道:“晦氣!真是晦氣!”
他表麵顯得疾聲厲色,可心裏卻升起些不祥的預感,不僅僅是因為近日的不順,還因為陳禦史剛剛說過的話。
……
坤寧宮。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想來陸府的家底應該比朕的私庫要雄厚了,”周璟終於翻完了手裏的冊子,將其合上,遞給劉福滿,道:“先收起來吧。”
花嫵正伏在案邊畫畫,聞言抬頭道:“什麽東西?”
周璟解釋道:“是陸府貪墨的賬冊。”
花嫵饒有興致問道:“他貪了多少?”
周璟想了想,道:“方才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百萬兩之多,當然,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數目。”
“這麽多,”花嫵有些吃驚,爾後想起什麽,問道:“他會被砍頭嗎?”
周璟走到她身側,道:“按照大興律例,官員貪墨超過十兩,就要斬首示眾了。”
他說著,伸手攬住花嫵,問道:“絨絨在畫什麽?梅花?”
“九九消寒圖,”花嫵小心翼翼地給梅花點上朱色,頭也不抬地道:“什麽時候砍他的腦袋?”
周璟略一思索,道:“絨絨想什麽時候?”
聞言,花嫵輕輕吹了吹宣紙上的朱色染料,紅豔豔的梅花怒放著,還有一小部分沒有著色,含苞欲放,等這梅花全部開盡的那一日,冬天也就徹底過去了。
她微微眯起杏眸,道:“就在這個冬天的最後一日吧,他也不配等到春天。”
……
次日早朝的時候,風雪已經停了,天又放了晴,眼看年關將至,事情趕在了一處,以至於早朝也越來越久,大臣們從五更開始一直站到上午,腿都站麻了,更別說陸青璋昨天還跌了一跤,這會兒已經搖搖欲墜,難以支撐。
眼看朝議到了尾聲,上方的天子問道:“還有人要奏事嗎?”
陸青璋頓時鬆了一口氣,誰料正在這時,一個人出列,高聲道:“啟稟皇上,臣有本要奏。”
這聲音實在是太耳熟了,陸青璋心裏一跳,眼皮子也跟著跳起來,陳禦史稟道:“臣要參禮部尚書陸青璋,貪墨銀兩近百萬,夥同朋黨,以謀私利,泓德二十二年,陸青璋任青州知府,勾結當時的巡撫崔滿,貪墨賑災銀十五萬兩,次年朝廷撥款修澴河河堤,三十萬兩白銀,盡數入了他與崔滿的腰包,此後陸青璋被調回京師,才過了短短一年半的時間,澴河再次決堤,淹沒無數良田……”
樁樁件件,陳禦史一件都沒漏下,仔細講來,他聲若洪鍾,如重錘一般砸在陸青璋的耳膜上,他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兩股戰戰,原本就隱痛不已的雙腿這時候終於支撐不住了,噗通跪倒在地上。
霎時間,整個殿內都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望向陸青璋,他哆嗦著伏跪於地,連一句冤枉都不敢喊了,心中惶恐震驚,那些事,禦史知道得比他自己還要清楚,定是已經有了把柄在手,現在該怎麽辦?
直到上方的天子發了話,周璟向劉福滿伸出手,不緊不慢地道:“差點忘了,說起來,朕昨日得了一樣東西,也好叫諸位觀賞。”
劉福滿恭恭敬敬地將早已備好的賬簿呈上,當著陸青璋的麵,周璟將那本賬簿翻開,徐徐道:“這上麵的記載比陳禦史說的要詳細多了,隻是有些繁瑣,朕沒什麽耐心。”
他說著,信手將賬簿一拋,扔在了陸青璋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道:“不然,還是你親自來念?”
陸青璋看著麵前的賬簿,向上翻開著,正好記載了他去年私通吏部尚書,買賣官身之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字未差。
他哪裏敢去撿,額上冷汗如雨下,然而不隻是他,還有不少官員也是麵白如紙,抖如篩糠,一副要當場暈死過去的架勢。
周璟倚在禦座上,像是又忽然想起了什麽,道:“朕昨夜夢見先帝陛下了。”
眾人訝異,不明白他想說什麽,周璟直起身,手肘搭在膝頭,皺著眉頭,語氣懊喪道:“父皇責備了朕,說朕聽信佞臣讒言,誤解了他的旨意。”
一直沒說話的陸太師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天子責備的目光:“父皇托夢說,當初他的遺旨明明是不許朕立花嫵為後,可為何陸太師要告訴朕,父皇的遺旨沒有提這件事呢?”
周璟的語氣很冷,厭惡道:“好在朕派人去找了遺旨,果然如父皇夢中所說,遺旨上寫得清清楚楚。”
陸太師愣住:“可皇上不是說,先帝遺旨已經被燒——”
“被燒了?”周璟表情冷肅,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冷冷道:“原來陸太師是覺得沒有遺旨可查,就能糊弄朕了?朕敬你是三朝元老,你卻這樣回報朕,真是令朕齒冷!”
陸太師如遭雷擊,震在當場,他看著口口聲聲說齒冷的帝王,心底升起寒意來,手足發冷,今年三月份天祿閣走了水,說先帝遺詔被毀,六月份周璟下旨立後,如今十二月,又反口說遺詔尚在。
細細想來,怕不是花府和陸府皆入了天子布的局,縱然沒有巫蠱之事,花府和陸府,也是同一個下場,如今花府沒了,就該輪到陸府了。
當時陸府就不該摻和立後的事情,皇後之位原本就跟他們陸府沒什麽關係,皇後……
陸太師的腦海中有什麽倏忽一閃而過,金冊,花嫵,花絨絨……
原來如此!
他霍然抬眼,正好對上周璟的目光,一者不敢置信,一者平靜無波,就像在看一幕早已知曉結局的戲,他的眼神中甚至透著幾分百無聊賴,像是沒什麽耐心似的,天子沉聲道:“陸青璋貪墨之事,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堂會審,犯案者革職查辦,至於陸邈妄傳先帝遺旨,意圖欺君瞞上,先押入刑部大牢,按律處置。”
早朝散了,議事殿的大門被小內侍推開,明亮的天光爭先恐後地湧入,眾人下意識眯起眼,隻能看見天子的背影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