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功與劫
第78章 功與劫
星宮之變化,當夜便有金陵欽天監監正記錄抄錄,六百裏加急密信急送順天府。
可是這樣的改變發生在蒼穹之上,根本無法隱瞞。
天象有變,帝星易主,大端之主更迭之一預言,頃刻間便在州縣之間傳播。甚至比星象密錄更早地傳遞到了皇宮之中,傳遞到了皇帝的耳中。
沒有人能夠阻攔這樣的議論。
更沒有人能阻止人心的變化。
與此同時,徐州大捷之信息,也一同入朝。
周問雁兵敗,朝中再無能與肅王一戰之人。
陸續有州縣起義,歸順肅王,湖廣、江西、山東……諸地投降。一時間順天府周遭竟無可調之兵,可守之地。
朝野上下的局勢已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人心動蕩,心思詭異。
觀音寺胡同的“舒宅”自上次沈逐負傷回京後,正門便沒有再打開過。直到今日……有羽林衛護送一頂朱紅色的小轎,這正門才打開。
小轎緩緩入內,停在了轎廳之中。
掀開轎簾,嚴大龍被身側的隨堂太監攙扶下來。舒宅內眾人見了這內官監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紛紛叩首下拜。
嚴大龍問:“舒梁人呢?”
掌家躬身答道:“老祖宗在內院恭候。”
“與我帶路。”
掌家太監恭敬應了一聲,雙手掖袖,小心翼翼領著嚴大龍入了舒宅。
舒梁還在他那間回字形的書齋內翻閱書籍,便是嚴大龍帶著隨堂入內亦不曾察覺。
嚴大龍作揖道:“老祖宗。”
舒梁回神,放下了數,輕嗤一聲:“嚴爺何必再做這般的禮數,咱家辦砸了差事,皇帝不喜,已經是明日黃花了。”
“您做一日的司禮監掌印,便應受一日這般的禮數。”
“是嗎?那我還能做幾日的掌印?”
“一日。”
舒梁自嘲道:“是嗎?原來今日竟是最後一日。”
“正是。”
“那陛下準備怎麽處置咱家?治罪、下獄、布告天下?”
“陛下仁心仁性,更不會如此對待龍潛時便服侍他的侍人。”嚴大龍掖袖垂目,恭敬地回答他,“陛下賜下鴆酒一杯,讓你自行了斷。”
他說完此話,身側隨堂端著托盤躬身放在舒梁麵前,又從瓷瓶中倒出一杯渾濁的酒。
那瓷杯透徹,讓這劇毒之酒也顯出了幾分高貴。
舒梁看著那杯酒,隻覺得滑稽,便大笑出聲,他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舒掌印可有冤屈?”嚴大龍問他,“可不甘心?”
“冤屈?不冤啊。陛下龍潛時,我便忠心服侍於他。我應該是不甘的……”舒梁笑道,“可,我為他做盡天下肮髒之事,卻也享盡天下榮華權勢。如今朝野傾覆將至,我這樣的奴仆,不過是陰溝中的老鼠,是陛下心頭的刺、眼中的釘,瞧見我,便瞧見了他一敗塗地的這一場黃粱夢。”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濁酒穿喉入胃,火辣辣的刺痛中瞬間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舒梁又笑了兩聲,眼前已盡模糊,他靠在羅漢床的軟枕上,似有醉意,又道:“我們這般的人,這般的結局,並不稀奇。”
說完這話,他閉起眼睛,不再言語。
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
嚴大龍知道,再過片刻,血液便會從他的鼻腔、耳朵、眼中爭相湧出,不堪入目。
他亦不願再看下去。
轉身便走。
一路走出了舒宅。
嚴大龍對隨堂道:“派個教程快的先回宮傳話,說舒掌印自去了。”
隨堂應了一聲。
轎子出來了,嚴大龍上轎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大門在他身後緊閉。
巷子裏沒有人,整個京城的大街小巷商鋪與民宅緊閉,路上行人稀少。肅王府的大軍已抵達河間,正在攻打天津三衛。
不時有前方傷員撤退,更帶回來無數謠言。
“雙林何在?”嚴大龍問。
隨堂在轎外答:“小嚴爺出宮了,去處未曾在內官監報備。但是方向乃是沈府……”
嚴大龍沉默了一會兒。
“舒梁已自盡,沈逐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待他回來說與他聽。”
隨堂應了一聲問:“掌印,這京城是否要變天了?”
此時已到八月下旬,秋色漸濃,楓葉被紅色染盡,從樹梢上飄落。
再過不久竟又要霜降。
一年之間京城局勢多次反複,難怪人人自危。
嚴大龍歎息一聲:“是啊,這天寒冷刺骨,是要變幻的征兆了。”
*
嚴雙林才踏入沈宅,便看見了坐在廊下躺椅上的沈逐,他臉色蠟黃,眼窩凹陷,似久病未愈之人。隻這一眼,嚴雙林已露了悲容。
“你自入蜀被謝太初上了脾髒,如今已過去兩個月,傷口還不曾好嗎?”嚴雙林問他。
沈逐微微搖頭:“你自我歸來便不曾過問,今日為何來?”
“肅王已至河間,朝中亂作一團。陛下賜下鴆酒於舒梁,想必很快會牽扯到你的身上,你還是早做些打算吧。”
“入蜀之前,你便說過我是自尋死路,再無生機。我做什麽打算?天下又有何處能是我的歸宿?”
嚴雙林竟一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聲音,沙啞道:“我去求肅王。他是念舊之人,定會看在我侍奉過往上,饒你一命。”
沈逐大笑。
他牽動了身體,於是肋下刀傷劇痛,讓他忍不住按了住了那裏,劇烈咳嗽起來。
嚴雙林上前查看,竟又有血跡從紗布下滲透出來。他慌忙按住那處,問:“府中大夫呢,在何處?”
“在後院……咳……咳……為皇太孫趙浚請脈。”
“我去請大夫來。”嚴雙林正要起身,被沈逐拽住手腕,猝不及防被他拉入懷中。
“皇太孫早晨時呼吸變得深沉,心跳脈搏加速。大夫說似要醒來,我便讓他一直守著了。”
嚴雙林一驚:“皇太孫要醒?”
沈逐勾起嘴角嘲諷一笑:“如今肅王已到天津,可若趙浚醒了,誰來做這天下的主人?你應該記得皇太孫才是先太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之人。便是肅王也無法爭得過他。”
嚴雙林失語。
沈逐又咳嗽笑了起來:“你放心,一個昏迷近年的人怎麽可能這麽容易醒來,就算醒來又怎麽可能馬上有所動作。”
嚴雙林瞧著他邊笑邊咳嗽,直覺此人可惡。
沈逐忽道:“你可曾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
嚴雙林怔忡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我第一次去樂安郡王府中赴酒宴。”沈逐道,“那日立秋,下了場濕冷的小雨,我便遲到了幾刻。眾人喧鬧鬥詩吟歌作樂。樂安郡王為舊詞譜寫新曲,讓你唱誦……我抵時,小廝帶我入了院內,湖邊燭光炬火搖曳,你那片燈火中,清唱《雨霖鈴》。”
他撫摸嚴雙林的麵容。
“怎麽會有那樣的人,唱著那樣的詞。鑽入我的心房。雙林,我是個寡言之人,又自覺身份比不得貴族子弟,並不敢提及此事。可我對你的心意……”
嚴雙林別過頭去:“別說了。”
沈逐沉默了一會兒,鬆開了手,嚴雙林便站了起來。
一時間二人竟陷入沉默般的僵局。
“該說的,我都說了。情誼還君,我這告辭了。”嚴雙林道。
沈逐不再看他,沙啞回了一句:“好。你多保重。”
他瞧著嚴雙林的身影走過回廊,穿過花門。
有一片落下的楓葉,悄然飄落在雙林的肩頭,他卻毫無察覺,帶著這片赤紅的楓葉,遠離了沈逐的視線。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沈逐不想與他告別。
想追他回來,囚他於懷中,永不分離。
可是他終究該走。
“老爺,大夫請您去偏院看看……”仆役不知何時到了他的身側。
“怎麽了?”
“皇太孫那邊似乎真的快醒來了。”
沈逐點了點頭:“扶我去。”
*
嚴雙林才上轎,簾子還未曾放下,便聽見一聲尖叫聲傳來。
有人慘叫:“殺人了——!”
他一怔,大步返回,走入沈逐的主院時,廊下躺椅上那個身影不在了。他問仆役:“沈逐人呢?”
仆役正在慌亂茫然,答道:“剛去了偏院。”
嚴雙林在這一刻已有不安,他對沈逐家中何其熟悉,不用仆役帶路,他已疾步往偏院趕去,待到偏院,已有數人從裏麵衝了出來,其中一個衣袍上濺滿鮮血的,正是沈家大夫。
廂房大門半開,嚴雙林推門而入,抬頭便瞧見那沉睡已久的皇太孫竟已醒來,手中握著一鐵器打磨成的菲薄利刃,捅入了沈逐的胸口。
血流成河。
嚴雙林渾身都涼了,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抓住了皇太孫趙浚的手,道:“請殿下放開利刃!”
皇太孫急促喘息著,瞧向嚴雙林,過了片刻才認出他,許久不曾開口說話的他氣若遊絲:“我、我……認識你……你是奉安。”
“是我。殿下,是我。”嚴雙林跪地落淚,“請殿下放開沈逐。”
也許是體力不支,也許是嚴雙林的哀求有了作用,趙浚鬆開了手。
嚴雙林扶著沈逐倒在地上。
趙浚手中的血液染紅了錦被,他看著血液,恍惚片刻慘笑起來:“沈逐辱我父身軀,我、我身為皇太孫,怎能放過這樣的仇人……我醒來有幾日了,耗盡一切,奮力一擊……也算是,也算是為父雪恥。”
那些過往的仇恨,一年以來的昏迷,早已讓趙浚油盡燈枯,哪裏還有曾經無邪貴氣半分存在,他臉色慘白,急促喘息,一口汙血自口中噴出,與沈逐之血混在了一處。接著皇太孫趙浚倒在床榻上,竟已奄奄一息。
“……趙戟……逆賊……”他低聲道,氣若遊絲,似不甘心。
嚴雙林對趙浚說:“我主已經殺韓傳軍、又奪開平府,如今勢如燎原,先太子之仇我主趙淵定會清算。趙戟逃不掉的。”
他說完此話,趙浚瞧他,似乎要看他是否真心。
片刻後,仿佛得到了答案,這個飽受困難搓磨的十歲孩童,合上了雙眼。
“二哥啊……”他喚了一聲趙淵,便停止了呼吸。
*
嚴雙林將血流如注的沈逐攙扶出了房間。
院落裏的人都跑遠了,於是一切寂靜。
血從沈逐的胸口順著衣襟奔湧出來,混在了泥濘之中。
他緊緊握住了嚴雙林的手。
“奉安……”他道。
“我在。”
“謝太初曾說我有大劫難,又似有大功德降身。你們都說這指的是謁陵之亂與趙浚。”沈逐道,“其實是你……”
“你說什麽?”
沈逐用帶著鮮血的手,撫摸他的臉頰,他躺在心愛之人的懷中,含淚而笑:“林奉安,遇見你是我命中的劫難,救了你是我今生的功德。”
嚴雙林潸然淚下。
“我是罪孽深重之徒,做了亂臣賊子的走狗。一世都洗不清這樣的過往。死在趙浚手中,你不用傷心,不過是必然之結局。我不後悔。”
沈逐倒不算悲戚,隻看向嚴雙林方向,可是他眼前模糊,於是他笑了笑,問:“你……還記得那日你唱的詞嗎?”
“記得,是柳永的《雨霖鈴》。”
“我始終……始終想聽你再唱一次……就最後那一闕。”
嚴雙林張了張口,許久都無法讓聲帶發出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擦拭眼淚,沙啞唱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他泣不成聲,以至於歌聲更荒腔走板。
可沈逐卻聽著,仿佛回到了曾經的那一夜,遇見了曾經的那一個人。
他選了一條錯誤的路,做了一件錯誤的事,可終歸,遇見了一個值得的人。
也算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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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秋風吹過,那片停留在嚴雙林肩頭的紅葉,悄然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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