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 徐笑笑敏銳地發現許曼言心不在焉。
“曼曼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就是昨晚沒睡好。”
許曼言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右眼皮子冷不丁跳了幾下。
不確定傅臨江到底知道了什麽,心裏不上不下的,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做好心理建設, 與其猜來猜去, 不如和傅臨江見一麵, 看他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
夜晚七點。
畫語江閣內,燈光柔和昏黃。
平日裏生意興隆的地方, 竟然掛出了暫時停止營業的牌子,連原本預訂的包廂都全部取消,不招待外客。
許曼言不想當著西米麵和傅臨江談事情, 也不想孤身兩人麵對麵在傅臨江的房子裏, 那會讓她缺乏安全感。
她隨口說了句找個僻靜的公共場合就好,誰知道傅臨江依然來了個清場。不過好在還有其它人在,也不怕傅臨江當場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兩人麵對麵坐著,距離近在咫尺,服務生送上菜單, 傅臨江接過後直接遞給許曼言。
許曼言掃了一眼,沒打開, 淡聲說, “隨意, 來杯白開水也可以。”
言下之意, 並不想把時間花費在和傅臨江吃飯上。
像是沒聽出她話裏的冷淡, 傅臨江低頭選了幾樣他認為適合許曼言口味的, 其中就有她第一次來店裏曾經點過的桃花酥。
主廚是他重金挖來的, 關於菜品和菜名,他曾經親自參與嚐試和選取,因此每一道菜,都能說出名頭來。
許曼言聽他慢聲細語的介紹,恍恍惚惚有種鈍刀子磨肉,落不到實處的感覺,注意力集中在麵前的青瓷茶盞上。
驀然發現,那茶盞杯麵上傾斜而出的梅花,似曾相識。
傅臨江的聲音像是從遙遠時光傳來,隔著一層膜,明明聽到,又沒那麽分明。
“陳老教你畫國畫時,我們兩去家米其林餐廳吃飯,你大失所望地說,單論味道還不如普通中餐廳,不過就是擺盤好看罷了。還說你想開一家餐廳,將中國畫和中國的詩詞結合到食物裏,美食、美器、美如畫,所以我才開了畫語江閣。”
許曼言終於知道杯盞上的那枝梅花哪裏來的了,分明是她從前模仿陳老的習作。
“餐廳包廂裏懸掛的字畫,都是我近年在拍賣場上拍得,隻做裝飾沒有用來入股,曼曼你要是喜歡都可以拿走。還有這家餐廳本來就是為了你開的,在簽合夥協議時我就和另外幾位合夥人說過,將來可能會轉手給你……”
“傅臨江。”
許曼言漠然開口,語氣明顯不耐,“我對這家餐廳的由來,經營,還有裏麵的字畫都不感興趣,不用浪費時間和我廢話。說吧……昨天晚上發給我的消息,到底是什麽意思。”
傅臨江撩起眼皮,在柔和光線下,微微上挑的眼尾少了慣常的冷淡寡情,反而流露出幾分溫和柔軟。
因為他是餐廳的大老板,服務生見過他的次數不少,但何曾見過這樣的傅臨江,來往經過時不由得偷偷瞅上幾眼,默默猜測坐在對麵的美女是什麽身份,能讓傅董這麽個不端著架子也似神仙高冷的人驟然下了凡,目光像是含情帶笑,溫柔似冰雪消融。
他沒有直接回應許曼言的問題,沉默著,抬手拿過許曼言麵前的茶盞,又從旁邊拿起一個茶罐模樣的東西,打開封蓋,用竹夾取了些許後,慢悠悠往茶盞中注入沸水。
動作、神態,就像茶藝老師曾經說過的那樣,氣定,神閑,心靜。
許曼言第一次見傅臨江泡茶。
新奇感有,但她不是來和他喝茶聊天的。
她秀眉微蹙,剛要繼續發作不滿,卻看見茶盞中冒出三四朵的金色小花,在水中慢慢舒展開。
“暗香湯。”
傅臨江將銅壺放在保溫底座上,“你說過,想試一試的。”
許曼言針鋒相對的話噎住。
傅臨江是在套路她,但奈何套路得太對胃口。
罷了!
一杯茶而已,反正本來就有些渴。
她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小口。
味蕾在舌尖綻開,最開始有一絲蜂蜜的甜,然後是淡淡的鹹,混著梅花的沁香。
有些丟進角落裏,落滿了灰塵的記憶,被這一點甜,一點鹹,一點香勾動,慢慢浮現。
————
七年前,盛夏。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波光粼粼的泳池邊,許曼言斜倚在沙灘椅上納涼,拿了一本《養小錄》,邊看邊念。
傅臨江同躺在一張椅子上,閉目養神並未睡著,微微睜開眼,長睫顫動:“你不是在看菜譜嗎,怎麽念起詩來。”
許曼言將書拍到他臉上,“自己看,暗香湯的做法。”
她伸了個懶腰,“古人的飲料,好想嚐嚐什麽味道,聽名字就美得不得了。哪怕真的不好喝,也會覺得這份意境和製作過程夠讓人心曠神怡的。”
吃痛之下,傅臨江比剛才清醒了些許,將書從臉上拿開,手指翻動書頁。
邊看邊皺著眉頭念:“臘月早梅,清晨摘半開花朵,連蒂入瓷瓶。每一兩用炒鹽一兩灑入,勿用手抄壞。箬葉厚紙密封,入夏取開,先置蜜少許於盞內。”
許曼言泳裝下露出的白皙長腿在餘光中晃動,她手腳並用,倦懶得像隻樹袋熊攀著他。
“可惜現在已經是夏天,要不然自己試著做一下,咱們家園子裏有梅花樹嗎?”
“沒有。”
傅臨江心間發燙,喉結滾了滾,將手上的書鬆開,掌下肌膚太過細膩柔軟,他忍不住埋頭在頸窩處深吸一口氣,修剪得半長不長的頭發蹭得許曼言咯咯直笑。
“你吸貓呢你,癢死了!”
傅臨江悶聲說,“親愛的,有點熱。”
回應他的,是“撲通”入水聲。
許曼言在水裏遊了一圈,動作輕盈而優美,像條真正的美人魚,她明明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知道他想幹什麽,卻俏皮地笑著往他身上潑水。
“熱的話,下來遊泳啊!”
魚/水之歡,其樂無窮。
傅臨江痛痛快快起身,下水捉魚。
………
回憶如潮水漲退,湧著潔白浪花襲來,又砸在暗黑礁石上退去。
許曼言放下杯盞,“喝完了,現在可以說嗎?”
如果不是肚子不合時宜的發出咕咕聲響,說這句話時的冷硬一定顯得更有氣勢。
傅臨江唇角露出淺淡笑意,為了不惹惱她,稍縱即逝的斂去。
他這個人,一旦下定決心,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哪怕天大的事情,狀態反而不緊繃而是鬆弛下來,此時坐在椅子上,半截袖子挽著,周身透出種沉靜的清貴禁欲感。
許曼言撇開眼,她不吃他這套。
至少現在不吃,以前那是誤入迷途,如今已迷羊知返。
傅臨江:“邊吃邊說,反正你也餓了。”
許曼言既討厭自從進入畫語江閣後,一步一步踩著傅臨江給她設計好的坑,情緒按著他的安排被拉扯,又不得不承認,本來中午沒吃多少東西的她眼下是真的餓了。
還有,畫語江閣的菜色色香味俱全,也是真合她的意。
好在傅臨江終於不再賣關子,將話題帶入正題。
“曼曼,西米是我的孩子,對吧!”
許曼言放下筷子,抬眸。
她本能地想否認,但在與傅臨江對視的那一刻,看清楚目光的了然和篤定,又忽地明白,掙紮無意義。
傅臨江已經知道了,否認也沒用。
“是的。”
她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淡聲道,“但那隻是生理上的,情感上,法律上,她和你沒有什麽關係。”
“曼曼。”
傅臨江喊了聲,聲音又低又沉,裏麵摻雜的情感讓許曼言皺了皺眉。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不願意她和我產生交集,不願意我們父女相認。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倆一起陪在她身邊,對她的成長才是最好的。”
聽上去毫無說服力,許曼言無動於衷。
“傅先生,你的話錯得離譜。首先,我並不恨你,和你離婚以後,我隻把你當成一個普通的陌生人,沒有一丁點打算將多餘的時間和情緒放在你身上。”
係統打臉值叮咚作響。
許曼言眉毛微微挑高,再接再厲:“其次,怎麽樣對西米好,需不需要你當她的爸爸,我心裏明白。西米她擁有很多人的愛,遠比你那貧乏的認知所能知道的多得多。不和你產生聯係,就像我擺脫你和你離婚一樣,她隻會更快樂。”
傅臨江心直直往下沉。
他專注地看著許曼言,眼睛黑而亮,裏麵的創痛直白露骨。
本來無所有,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
他知道一直沒有將感情翻篇,一直抱著過去不放的人是他,卻沒想到她已翻篇得這麽徹底。
連恨都沒有了嗎?
存在感微乎其微。
但若是被幾句話逼退,他就不是他了。
傅臨江沉聲道:“曼曼,你不用答應和承諾什麽,我隻是希望你隻要不那麽堅決抗拒我對你們的接近。我保證我沒有一絲惡意,無論我做什麽,你隻要說不,我就停下,可以不可以?”
許曼言垂著腦袋,沉默不語。
她可以選擇拒絕,然後像之前一樣再收獲幾十打臉值。
又或者放長線釣大魚,給傅臨江希望,又讓他失望,就像她原本計劃的那樣作為最後的報複,隻是意外的又扯進了西米。
表現得像是意誌有所鬆動,許曼言抿了抿唇。
“就算我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你也不在意嗎?”
怎麽會不在意,在意得那天差點失控,恨不得將愛德華往死裏打。
傅臨江閉上眼。
“我要的就是機會,曼曼,你願意給我,就可以。”
作者有話說:
暗香湯做法,摘自《養小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