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他父親?

    程奕一時怔愣。


    見程奕神色有異,顧慶民嗬嗬一笑:“我隻是想,像你這樣有才華的年輕人,性子沉穩,難得不顯浮躁,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你的父母應該也很優秀才是。”


    程奕嘴角微揚,“顧董過譽了。”


    “他們應該在你身上花費不少精力培養。”顧慶民道:“如果有機會時間,我還想向你父母請教下,怎樣能教育出這麽出色的孩子。”


    程奕垂眸,眼神暗了暗。


    也是——


    “確實。我父親花費很大心力‘教育’我。”


    語氣隱含微諷。


    其餘人渾然不覺。這時,程奕重重籲一口氣,緩聲道:“但他在四年前去世了。”


    “……”


    去世?


    顧慶民一時不備,有些錯愕。


    凝噎片刻,“那還真是不幸——”


    周讚元深歎口氣,“顧董,您有所不知,我這學生家境比較困難,程奕父親去世後不久,母親改嫁到國外,這些年從沒有回來過,家裏也隻剩下他一個人。當初我第一次聽說時,也是……”


    “唉,好在他求學上進,每年靠獎學金、拿各種期刊稿費,倒不比別人有父母支持的差多少。”


    所以,周讚元一直對程奕有所偏愛——是人都要麵子,程奕雖然從沒主動提過一句家裏的情況,周讚元卻不得不憐惜。


    邊上程奕仿佛有些難受,將頭側向一邊,像是被觸及傷心事般。


    見此,顧慶民疑心不減反重,但到底隻是猜疑,不好繼續追問下去。


    恰好一輛邁巴赫普爾曼停在門庭前,應侍生打開車門,顧慶民順勢勸慰兩句,程奕沉默聽著,最終點了點頭,和周導一起送別了顧家父女。


    一上車,顧亦徐即刻道:“爸爸,你打聽別人私事做什麽?”


    “有些好奇罷了。”


    顧亦徐不讚同地看著父親。


    方才礙於外人,她忍著沒說,這下抱怨:“可你這提到別人傷心事了,平白惹得不高興。”


    顧慶民道:“我見他有幾分眼熟,姓程的人不多,我認識一個。”


    他不可能把這話當著程奕的麵說,也就是私底下,和自家女兒講一講。


    顧亦徐卻不以為意:“爸爸平日結識到的人非富即貴,好比言伯伯那樣的,怎麽可能會和程奕一個學生扯上幹係。”


    顧父挺受用女兒這話,“說得有些道理。”


    “你少有對別人上心,怎麽突然幫著他說話了?”


    “我是、”顧亦徐頓了頓,“就事論事。”


    顧父怎麽看不穿女兒的小心思,含著笑:“別是瞧人家好看,鬼迷心竅了就好。”


    顧亦徐被一句戳穿,心虛,陡然提高語調:“哪有!”


    顧父有意調侃,畢竟程奕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讓小女孩產生好感再正常不過。


    他和女兒歎道:“你們這年紀的女生愛美,爸爸也知道,但挑男朋友時隻看臉是不行的。這男人生得好,異性緣不會差,身邊鶯鶯燕燕的多了,就容易花心。”


    顧亦徐說:“爸爸年輕時的照片看著也花心。”


    顧父一時無言,噎了下,“那是遇到你媽媽之前,在認識你媽媽後,爸爸有做過對不起家庭的事嗎。”


    這個顧亦徐反駁不了,她爸慕強,欣賞有主見、性格獨立自主的女性遠勝於小意溫柔,當初談婚論嫁時,徐家那邊不太同意婚事,書香門第自有股清高氣節,與唯利是圖的商賈之道不合,麵對家人反對的聲音,徐苓君仍然執意如此,她和父母關起門談了一整晚,最終說服了二老。


    而嫁過來後,明麵上她爸是當家人,其實背地裏她媽媽才是掌握話語權的人。


    顧亦徐很清楚,母親外柔內剛,溫和表象下是剛烈執著的脾性,包容住棱角,緩解芒刺的反而是外人眼中殺伐果決、施展雷霆手段的顧慶民。


    顧亦徐凝神思索,心底緩緩打了個問號——到底多深的仇怨,才讓程奕連自己的父母都不願意承認,拒絕見麵,直言一死一改嫁。


    這是不是,太超出尋常了?

    ,


    回到珠山公館,夜幕下整棟房子燈火通明。


    一進門,徐苓君正在客廳打電話。阿姨拎著收拾好的行李箱下樓,顧慶民有些詫異,“這是又要出差?”


    阿姨將兩個行李箱放到玄關,搖頭道:“是徐家。徐老爺子病倒了。”


    “外公?”


    顧亦徐一聽,急忙問:“外公他怎麽了?”


    顧母這時才留心到他們,幾句掛了電話,“你外公高血壓犯了,在家裏暈倒送去醫院搶救,初步診斷是腦出血。”


    顧亦徐擔憂問道:“出血症狀嚴重麽?”


    “還不清楚,檢查報告沒出來。”


    徐苓君皺眉,很是憂心忡忡:“政安他們這些小輩都在外地,趕不回去,大哥年紀大了,難免照顧不周,我得親自過去看了才放心。”


    這是在和顧慶民解釋。


    顧慶民才進門,大衣還沒來得及脫,神色幾分慎重:“我陪你一起。”


    “不用。”顧母想也不想拒絕了,“我趕的是晚班飛機,你們才結束活動回來肯定累了,省得奔波。”


    “再者,亦徐還要上學。爸的情況到底嚴不嚴重都不知道,免得大家急急忙忙跑過去,結果虛驚一場。”


    司機老吳從車庫把車開過來,趁等待間隙,徐苓君交代了原由。


    徐老爺子高血壓都好幾年了,過往家裏飲食一直很注意,極少引起並發症。今日他拜訪老戰友,一時高興喝多了燒酒,不想家裏人知道後在耳邊嘮叨,於是藏著掖著不告訴人,但進了浴室洗澡,猛然間失去意識昏過去,要不是瓶罐砸地的聲音驚動了徐母,趕忙叫來警衛員踹門救人,當即送去醫院,若是再耽擱片刻,病情凶多吉少。


    方才,徐母在電話那頭一直哭,說老爺子回家後撐著腦袋在沙發上坐了會兒,人懨懨的,她當時就該察覺是身子不舒服。但因回來晚了,徐母心底不太高興,隻當是路上暈車,沒在意,一直催促他去洗澡。


    要不是中途回房拿東西,聽到聲響,否則徐老爺子錯過最佳搶救時間,隻怕命撿不回來了。


    徐苓君同樣擔心她媽的狀況,老人家受驚過度,可別又病倒了一個,好不容易安撫住,於是又匆匆忙忙叫阿姨整理幾件衣服,即刻訂了機票動身。


    老吳往後備箱搬完行李,徐苓君上車,看見顧亦徐隻穿了條裙子,不忘囑咐:“外邊天涼,你們都進去吧。”


    “到了後,將病情結果發給我。”


    顧父道:“首都心內科最頂尖的那幾位醫生,我派人聯係一下。”


    “爸在軍區醫院有主治醫生。”


    顧父卻道:“有備無患。”


    徐苓君一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然而任是誰也沒想到,徐老爺子身體一向康泰,盡管有點長病短痛,但一直照養不錯,也就沒什麽大礙,誰知這回病來如山倒,將這個崢嶸政壇數十年的老人擊垮了。


    徐家政途勢頭正盛,長子位高職隆,離不開老爺子動用以往的人脈關係,小輩們承受蔭蔽,同樣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霎時間,參天大樹倒下,驚起不小動蕩,京圈那潭深水又暗潮湧動起來。


    徐苓君前去探望,一探便是半個多月。


    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徐老爺子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腦溢血導致肢體偏癱,隻能坐在輪椅上休養一段時日,幸而性命沒有大礙,神智也還清明,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


    ,


    轉眼十一月底,天氣越發冷了。


    街上人人裹緊大衣,穿上羽絨服,厚實圍巾遮掩口鼻。聽天氣預報說,今年冬天來得格外遲,將近年底時才能看到初雪。


    可冷氣團一股接著一股南下,又不是個暖冬。


    像是深秋吊著口氣,死纏爛打地留著,不肯走,將寒冷攢到一塊兒,積成雪、砌成冰。


    顧亦徐從劇院出來,被凍得打了個冷顫。


    身後兩步,是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皮膚素白,嘴唇淡紅,麵容清峻到令人過目難忘,玻璃似的眸子忽然浮起一點笑意,像是帶上生機,不似冷冰冰的假人。


    “出門前提醒你多穿件背心,不肯聽,現在知道冷了。”


    他一開口,聲音清朗動聽。


    細聽之下,還有層詼諧意味。


    顧亦徐抱臂摩挲,白色手工刺繡的針織長衫隻能內搭,套上毛衣後會熱,而且顯得臃腫。


    她指責:“你怎麽好意思說這種話。”


    對方“噢”了聲,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那我該說什麽?”


    “作為男朋友,你看見我感到冷後,應該脫了外套給我披著。”顧亦徐循循教道:“這樣才能體現出你的風度,以及對我的關心。”


    程奕對此回應是將拉鏈往下拉了幾厘米,裏邊是款薄T恤。


    他語氣輕淡,“你看,我隻穿了兩件。”


    ——給了她,自己就得打赤膊了。


    顧亦徐嗔視一眼,“你存心的。”


    程奕拉上拉鏈,從兜裏掏出對灰色羊毛手套,給顧亦徐戴上。


    微涼的雙手瞬間被溫暖裹住。


    顧亦徐有點意外,“你什麽時候帶上的?”


    她自己都忘記了。


    程奕沒直接回答。


    他體溫偏高,掌心觸碰顧亦徐手背時熱帖無比,將手套仔細戴好,不讓她怕冷似的把手塞進衣兜,而是自己牽著。


    “但凡肯聽我的勸——”他漫不經心出聲。


    “我知錯了。”


    顧亦徐抿唇一笑,乖乖認了。


    低頭看他們牽在一起的手,“但下回還敢再犯。”


    故意頂嘴。


    程奕定定瞧著她,忽然問:“對今天的約會還滿意嗎?”


    這下可戳到顧亦徐的痛處了。


    她支吾著:“還行吧……”


    其實,實話實說。


    ——不太好。


    顧亦徐覺得她腦子指定哪出問題了,竟然約程奕來聽歌劇,《奧菲歐與尤麗迪茜》,還是原聲版的那種。舞台上奧菲歐的歌聲悲痛欲絕,但台下——


    顧亦徐買了兩個最佳座位的票,靠近舞台中央,全程睜大眼睛提起耳朵,兩小時下來,愣是沒幾句聽懂。


    程奕問她:“聽得高興嗎?”


    顧亦徐麵露窘色:“你怎麽知道我沒聽。”


    好吧,就算她沒聽懂。顧亦徐反問:“難道你知道台上演員在唱什麽嗎?”


    誰料,程奕很快承認:“我沒聽,不懂德語。”


    顧亦徐剛想說他倆五十步笑百步,程奕悠悠地道:“但我怎麽記得,某人說過自己會德語?”


    “……”


    “我會德語,能進行基本溝通,又不代表我能聽懂歌劇。”顧亦徐試圖挽顏:“就像現在的華語流行歌曲,你光聽是聽不出歌詞在唱什麽的。”


    程奕聽完,給出評價:“你真會挑場所。”


    ——挑了個兩人都不感興趣的地兒。


    顧亦徐被連番調侃,惱羞成怒,撲進他懷裏,故意拽下羽絨服拉鏈,讓這人挨凍長長“教訓”。


    程奕忍笑,一直在躲,一手隔在胸膛前擋開,另一隻手又虛虛攬著,怕她捉弄不成反而把自己絆倒。


    他們言語打鬧間,從布置高雅、處處透露講究的劇院,闖過幾道小巷,到了一處小吃街,賣炭木烤雞腿、梅菜餅、炸串、麻辣燙的……沿路支起十幾家路邊攤,還沒到飯點,但有不少人在這買小食。


    一經過這裏,街邊成排鋪麵熱氣騰騰,顧亦徐不僅沒感到冷,反而被帶溫度的煙氣熏得暖和。劇院內不讓吃食物,他們在那坐了兩三小時也餓了,挑了家還算幹淨的雲吞店,點了兩份雲吞麵,一大一小,加蔥加香菜。


    店麵說是幹淨,其實是橫向對比。


    桌麵積年累月的使用,浮著層怎麽也擦不去的油膩,但他們既然都來這吃了,再講究也講究不到哪去,顧亦徐拿紙巾抹了幾下,還是放棄了,手不敢搭在桌子上,拆了份一次性餐具,探身舀著湯和雲吞。


    紫菜蝦米放得很足,味道鮮香撲鼻。


    點綴的兩片娃娃菜浮在湯麵上,大骨濃湯燉得很入味,麵條卻有點夾生,不知是否粉質太粗糙的緣故,口感不算好。


    程奕吃得快,他放筷擦嘴時,顧亦徐才吃到一半。隔壁桌來了客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吆喝著叫了炒菜和米飯、外加煙跟一箱啤酒。


    坐著等菜時,一群男人抽煙碰酒,骰子搖到誰就喝。


    顧亦徐聞到煙味受不了。她被嗆得咳嗽時,程奕倒水的手頓了下,餘光開始打量隔壁桌,眼神輕微閃爍。


    好在快吃完,懶得再挪桌子,顧亦徐端著碗走出幾步,蹲到路邊繼續吃。


    程奕感覺顧亦徐是真有趣——珍饈美饌吃得下,市井小吃也吃得下。


    他沒什麽架子,將就陪顧亦徐蹲下來。


    於是,路人經過時都忍不住低頭看一眼:兩個高顏值的年輕男女蹲在馬路牙子上,一個抱碗吃麵喝湯,一個靜靜看著對方吃。


    簡直……


    好奇怪噢。


    顧亦徐咽下口中的食物,和程奕鄭重說:“你以後不要抽煙,我不想吸二手煙。”


    程奕語氣篤定,“不會。”


    “這麽肯定?”


    “做一件事總要有目的。抽煙也是,普通人借煙或酒精作為排解壓力的途徑,但我可以自己調節心態,不需要排解,這不是我生活的必需品。”


    顧亦徐點點頭,程奕的情緒管控能力卻是很強。


    正欲張口。


    隔了兩秒,他補充:“此外,還有個原因。”


    “什麽?”


    程奕道:“吸煙犯法。”


    顧亦徐夾的麵條掉進塑料碗裏:“……”


    見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程奕淡淡道:“在新加坡,21周歲以下不能合法買賣香煙和吸煙,會被處以罰款。”


    顧亦徐忽然意識到什麽。


    “你現在的國籍——”


    “仍保留著原籍,使用的是外國護照。”


    “但因為是在求學期間,不會受太多影響。”


    程奕眼神落在過往的車流上,像是在思索,語氣絲毫不變,又如同單純在陳述某樣事實。


    “東大有很多留學生,我和他們申請國外本科不一樣,我12歲來中國上學,上公立初中、高中,教育經曆本質上和你沒有什麽不同。”


    “那還是有不同的。”


    顧亦徐神色悻悻,“至少我沒能保送。”


    “那…你沒有想過改國籍麽?”


    甫一說完,顧亦徐忽然意外到選擇什麽國籍是別人的自由,她不該幹涉。


    程奕深思片刻,竟然道:“會改的。”


    “但不是現在,具體情況……”


    他挑了個比較中和的詞,“比較複雜。”


    作者有話說:


    《奧菲歐與尤麗迪茜》男主角就是俄狄浦斯,女主歐律狄克(隻是翻譯名字不同罷了)就是我們常聽到希臘神話裏到冥府救妻子,但是臨到出口時回頭看了眼,以致愛人永別的那對悲慘夫婦。


    程奕沒這麽快掉馬,好些情節還沒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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