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六年前。
立夏過後,臨近汛期。
夏季即將到來,作為沿海城市,受亞熱帶季風氣候影響,市裏出現紅暴、台風等極端天氣是常態。
傍晚濃雲密布,電閃雷鳴,陰沉沉的天泛著烏青,宛如濃墨般的黑夜緩緩侵襲。
積雲重重翻滾,危險地飄搖欲墜。
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
空氣中潮濕到黏稠的水汽,附著在皮膚、呼吸道上,滑膩膩地不適,讓人悶得喘不過氣。
黑色邁巴赫停在門庭前空地,司機感受著後座上堪比外界凝重的低氣壓,不敢出聲提醒。
自顧董接了那通電話後,麵色一點點沉下來,最後不知聽到了什麽,竟然微有怒容——
“你說什麽?!”
音調陡然拔高。
半路上,司機後背冒出層層冷汗,他跟了顧董三年,從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火氣,收斂住好奇心,不敢多聽,提神專心看路。
“我薄情寡義?”
顧慶民遏製不住怒意,厲聲斥道:“之前企業被約談,我勸過你幾回趕緊收手?別在這風口浪尖上出風頭,你有一次聽進去過嗎!”
“老顧,你聽我說,我真的後悔了,可公司現在流動資金出問題,沒人肯幫我,隻有——”
“那是你自找的!”
“……”
“別說我不想幫,現在誰都不敢挨到你一點。”
“國家在救市漲停,你在暗地裏做了什麽?”
對方當即矢口否認:“我哪有這麽大能耐,創業板跌停、股指期貨做空本來就是有人在投機套利。”
顧慶民輕蔑冷笑。
錢守義三番四次騷擾,令顧慶民厭煩至極,早已耐心全無。
聽到那飽含譏諷的笑聲,老錢心尖一顫,不敢再繞彎子了,顫聲道:“老顧,老顧,我錯了,我承認是腦袋一時糊塗,順便就跟著做了。”
“可你知道的,我也是這場股災受害者啊。”他哽咽著,哭道:“我能怎麽辦啊,這麽大的窟窿我一個人怎麽填得上,我真的……就是想要把本金弄回來……”
“你得幫幫我。”
“老顧,算我求求你了。你再幫我最後一次……”
“就最後一次!以後我五倍、十倍的償還給你。”
“幫,你讓我怎麽幫?”
顧慶民覺得無比可笑。
“工作組已經介入調查,沒有確切證據不會這樣做。”
“上回借了三千萬給你周轉,已經知道這筆錢打水漂。老錢,這三千萬隻當成全我倆這麽多年的交情。”
對麵聽出顧慶民要劃分界限的意圖,立刻哀求:“別這樣,我求求你——”
顧慶民聲音冰冷:“以後別再聯係我。”
“包括我的秘書助理,都不會接聽你的來電。”
利落掛斷通話,顧慶民心裏卻實在不好受。
眼見自己曾經的合作夥伴一步步走上歧途,何嚐不惋惜感慨?
這場股災從去年年底,持續到今夏,大盤指數連續四次下跌,股民一片哀嚎連天,多方空頭相互較勁,外資想發財,銀保監局要救市,在這緊要時刻,錢守義卻敢頂風作案!
顧慶民曾經數次提點,他們這些人樹大招風,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可錢守義根本聽不進去,公司出現危機時竟鋌而走險,和國家政策對著幹,政府在救市,他玩抄底,這不是自尋死路麽?
事已至此,別說顧慶民不敢幫他,再繼續保持聯係,隻怕要把自己扯下水去。
顧慶民當斷則斷。他自問仁至義盡,無愧於心,若是老錢背後罵他薄情勢利,顧慶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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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車,悶熱潮濕的氣息蜂擁而上,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卻在定製西裝下悶出層汗。
開門時,天際滾雷一聲驚響,轟隆隆的陣陣聲浪,掩蓋住進門的動靜。
但客廳裏,顧亦徐邊看電視,餘光卻在瞄著玄關。
從聽到汽車引擎發動聲開進院子裏時,顧亦徐便從沙發下跳下來,顧父甫一開門,顧亦徐蹦到跟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頭頂才及大人胸口高,眼睛亮晶晶:“爸爸,你回來了。”
聽見女兒脆生生地叫他,而且這樣子,分明專門等著他回來,顧慶民有點意外,還有點驚喜。
女孩子在青春期身體發育後,產生強烈的性別意識,一般都會與父親變得生疏幾分。顧亦徐也不例外,她正在從一個小女孩往妙齡少女變化,心思開始敏感,有了不能和父母分享的心事。
盡管父女感情依然很好,以往他們有很多私密話可以說,亦徐會等顧父下班,然後他們在飯桌上邊吃飯邊聊天,講學校裏的瑣事,講同學們課間如何打鬧,把垃圾桶撞倒,髒東西灑了一地;班裏最近流行哪個梗,一出來大家都會笑,而講台上老師卻滿頭霧水,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麽……
顧慶民可以拍著胸口說,他對女兒的校園生活了如指掌,亦徐的每一點快樂和苦惱,都分享給了他。
但自從顧亦徐上初中後,女孩心態悄然變化,以及學業壓力加重,每次顧慶民回來,她都呆在房間寫作業,將房門關得緊緊的。
集團正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顧慶民分身乏術,留給女兒的時間越來越少,而顧亦徐這一年長得飛快,每隔一段時間,等顧父閑下來,同女兒玩耍時,都會發現她又有了一點新的變化。
作為父親,能夠看見孩子正在往成人的方向一步步成長,又是欣慰,又有為人父母不舍得的感傷。
觸及顧亦徐光著的腳,顧父麵色一斂,語氣登時嚴肅起來:“又不長記性!去穿鞋。”
顧亦徐噢了聲,回去把拖鞋穿上,邊說:“爸爸,我這個月馬上要比賽了。”
“不是俱樂部聯賽。”
她強調:“是正式的大型賽事,由擊劍協會組織舉辦的。”
“噢?有什麽區別。”
顧慶民不甚了解。
“後者比前者難度更高,我在比賽中會遇到更多優秀的運動員。”
競爭者更強大,顧亦徐卻是躍躍欲試的口吻:“——能在這樣的賽事中取得好成績,才能充分證明我的實力。”
顧父笑道:“看來你很期待啊。”
“當然。”顧亦徐揚起下巴,道:“這次我可是要拿U14重劍組冠軍。”
女兒在擊劍上的天賦,令顧慶民驕傲無比。
他自然全心支持,“好。爸爸等著你把獎杯抱到麵前。”
顧亦徐把準備好的問題拋出來:“那爸爸會來看我比賽嗎?”
“……”
顧慶民頓了下,歎氣道:“一一,爸爸最近沒有時間。下次好不好。”
顧亦徐很失望,“你和媽媽沒有一次來看過我比賽。”
“你們都說忙,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難道就不忙了嗎?為什麽佩佩她們的父母都會抽出時間來,你們卻隻會找理由!”
“四年了——”
“不是四天,四個星期……”顧亦徐委屈極了,眼淚瞬間湧出,“整整四年,你們都不來看我比賽。”
光是分享比賽後的成果有什麽意思?沒有期待的過程,也就無所謂驚喜和失落,她爸媽在知道勝負已定後,給與自己褒獎或安慰,可那有什麽意義?
顧慶民愣了片刻。
女兒有失落情緒他理解,但亦徐不是這麽脆弱的性格。何況一句話而已,怎麽哭成這樣?
顧父隱約感到不對勁,直覺還有其它原因。
他耐心哄了會女兒,好半天,顧亦徐止淚,悶聲道:“你們不來,是不是怕我表現不好。”
“怎麽會。”顧慶民說:“你的教練把每場比賽過程都錄製下來了,爸爸其實有看的,隻是沒時間去現場。”
——這句是實話。
但不知哪裏刺激到顧亦徐本就敏感的神經,她神情更加難受,別扭道:“我不要這樣的。”
為什麽,她總是最特殊的那一個,受到格外對待和照顧。
明明這一切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臨到頭了,卻被一句有背景輕飄飄覆蓋。
如此孩子氣的模樣,令顧慶民失笑。
他故意歎口氣:“那你想怎樣?”
“我不想搞特殊。”
“你們能來就來,不能來就算了,也別錄什麽視頻。老師每次錄完後,回來還把視頻在隊裏放出來,讓大家學習我比賽時的技巧。”
顧慶民奇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一點也不好!”亦徐氣急:“有人看完後,說我的技術差、走的路子太討巧,能贏是因為對手不習慣我的進攻招式。”
顧父板起麵孔,“誰說我女兒差?”
“就是有人。”
“你告訴爸爸誰說的,爸爸找他理論。”
“沒用,別人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在說,他們覺得我沒能力,有最好的教練,最好的設備場地都是因為爸爸是投資方。”
顧亦徐今晚情緒偏激,還有股沮喪,顧慶民在腦內仔細梳理一遍對話,神情驀然一凝。
顧父正色道:“是不是擊劍隊裏的人欺負你了?”
亦徐搖搖頭,“那倒沒有。”
“隊友和教練都對我挺好的。”
顧父狐疑地看著女兒。
亦徐頓了頓,“但就是……我感覺她們心底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麽喜歡我。”
教練讓隊內的學員都來看顧亦徐的賽事錦集,讓她受到許多誇讚和褒揚,可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隊友如此高調。
教練把顧亦徐捧得太高,水滿則溢,女孩們對她的張揚優秀,已經從最開始的單純欣賞,慢慢過度到抵觸了。
顧亦徐不習慣說人壞話,吐了幾句苦水,又忍不住辯解:“不過,總得來說,我們相處還是不錯的。”
顧慶民聽了會兒,大概明白了。
亦徐是對身邊環境太敏感,這很正常,誰能保證有人一定喜歡自己?亦徐過往被他們保護得太好,以前一直接觸的老師同學溫和而友善,但到了初中,每個孩子的心思多起來,這總歸不過是成長期的煩惱。
弄清這事由後,顧慶民勸解女兒一些道理,意圖讓亦徐寬心。
父女倆相互溝通會兒,直到最後,顧亦徐還是有點悶悶不樂。
她滿腹心事,不知從何說起,感知到的敵意雖然不明顯,可隱隱被小團體排斥令人十分不適。
她將太多的時間放在練習擊劍上,在交友情商方麵卻還和個孩子差不多,懵懂而簡單,仍以為和小學時一樣,隻要一起玩樂便是朋友。
作為知名企業家,顧慶民每天需要費心的事太多太多,強撐靜神,留出一小時和女兒談談心,已經算難得。
即使看到亦徐並未真的開解,他也不是很有精力談下去。
時間不早,便溫聲讓孩子回房寫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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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臨近八點。
徐苓君回到家時,看到的場景便是顧慶民獨自坐在沙發上,雙手撐著額頭閉目養神,濃黑眉頭緊攢一塊。
見之,顧母微有不悅:“他又來找你了?”
顧慶民抬眼,反而瞧見她衣服上落了幾滴水跡,在灰色布料上格外明顯。
“外麵下雨了?”
“嗯。這麽大的雨聲,聽不到?”
顧母低聲道:“錢守義下次聯係你,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他,讓他打來試試。”
“找你沒用,我才是查他的那個。”
顧慶民輕咳一下,“已經解決了。放心吧,他不敢再來打擾。”
“來,坐這。”顧父說:“我想和你商量下一一的事。”
顧家隻請了兩個住家阿姨,其餘都是臨時工,隻在每周固定時間來工作。兩位阿姨一個姓周,一個姓李,她們白天打掃房屋,修剪院子,到了晚上,做完晚餐和收拾完廚房後,便可回房休息。
以是偌大客廳靜悄悄,隻有夫婦兩人麵對麵坐談。
徐苓君問:“怎麽了?”
“亦徐最近可能有些孤獨。”
“今晚你回來前,她和我講了幾句,說在隊裏沒有交心的朋友。因為練習擊劍,總是在校外參加各種比賽,上課時間不多,和同班學生也不熟,不怎麽說得上話。”
顧父大致把首尾交代一遍。
徐苓君有所了然:“難怪最近感覺她沉悶了些,心情低落不少。”
但孩子間的事,他們作家長的不好插手,總不能逼著別的女孩和顧亦徐交朋友吧?
這種事情說到底,隻能讓顧亦徐自己慢慢學會與人交際。
顧父沉思片刻,“家裏孩子和一一差不多大的,隻有箐箐姐弟倆。箐箐去年到國外念書,澤臨麽——”
顧母輕輕搖頭,“澤臨和亦徐偶爾打鬧還行,他是個男孩子,以後兩人年紀都大了,難道還能成天湊一塊玩麽?”
“你倒提醒我了,我突然有個想法。”
顧母道:“亦徐之前因為比賽,落下學校課程進度,班主任上星期和我反饋了這個問題,我正想給她找位補習老師。”
“既然如此,找個年紀比亦徐大些的姐姐,同她聊天解悶,順便輔導功課,不就行了麽?”
顧父細想,覺得言之有理。
徐苓君此前便在物色合適的人選,她需要一個年輕、富有耐心的成年女性,陪伴在顧亦徐身邊,當女兒的家庭教師。
在他們作為父母,無暇分神照顧亦徐的身心狀態時,這位小老師可以代替部分角色。
而她也很快找到了合心意的人。
滂沱大雨連下三天,充沛雨水將院子裏的三角梅灌木林洗刷得幹幹淨淨。
草地綠意青蔥,土壤在汲飽水分後,綿軟地像塊蓬鬆的海綿,觸感像是踩在水床。
周末天晴,陽光明媚,顧亦徐閑來無事,挽起褲腳套上水鞋,在院子裏種花。
花園裏有一小塊被鵝卵石小徑圍起的空地,是園丁們特意沒有栽種植被,留下來專門給顧亦徐練手的。
顧亦徐拿把鏟子挖坑,挨個往裏麵埋種子。剛下了一場雨,她可以不用淋水,節省不少功夫。
不遠處,徐苓君看到這一幕時,不知怎得,忽然福至心靈。
她意識到女兒其實並不是喜歡一個人,而是沒有朋友約她出門玩。
拋開學業和訓練,顧亦徐的休閑時光大多是在自娛自樂,打遊戲、看電影、拚拚圖……
不過好在,她很快會有一個“新朋友。”
顧母揚聲道:“一一,過來。”
顧亦徐走近時,發現徐苓君身後跟著一個長相溫婉的陌生女性,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
“媽媽給你介紹個人。”
“你好,顧小姐。”
年輕女性上前一步,微笑道:“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柯蔭。”
柯蔭耐心解釋了她的名字:南柯一夢的柯,蔭蔽的蔭。
並說明了她即將成為顧亦徐的家庭教師。
顧亦徐茫然看向顧母,不解為何自己突然間多了個老師,但看到母親臉上安撫性的笑容,好像又隱約明白了什麽。
她點點頭,回:“叫我亦徐就好。”
“好,亦徐。”
柯蔭眼神落在她手上還帶著泥土的鏟子上,“你是在種什麽東西嗎?”
“對。”顧亦徐告訴她:“是卡薩布蘭卡。”
似乎擔心柯蔭沒聽過,又飛快補了句:“一種人工雜交百合。”
柯蔭一臉笑盈盈,“真巧,我也喜歡這種花。”
“你是要送給誰嗎,還是自己觀賞?”
百合送給朋友,花語代表美好祝福。
亦徐略微靦腆一笑,“我是第一次種,能不能長出來還不一定呢。”
“那我可以給你搭把手。”
柯蔭很自然地道:“我媽媽開過花店,她的工作是打理各種花卉,小時候經常被她叫過去到店裏幫忙。需要我來幫你嗎?”
顧亦徐被說得心動,猶豫片刻,最終表示歡迎柯蔭來到她的小花圃。
顧亦徐分享了她的最新成果,三株被淹死了的向日葵,十二枝施肥過度,被氮素燒死的豌豆苗,以及其餘不計其數的植物殘骸。
柯蔭原以為顧亦徐說種不出來,是在客氣,孰知是太有自知之明。
她們一起在花園裏種植,午睡後,柯蔭領著亦徐到書房,她們一起看書做題,繪製插圖書簽,到了晚上飯桌上,亦徐開始忍不住好奇,主動找話題和柯蔭聊天。
她喜歡上了這個“新朋友”。
見此,顧母終於展現滿意的笑顏。
也就是從那天起,Corina來到顧亦徐身邊,成為她的知心姐姐、家庭教師,日後的私人助理。
曲流傷直水,遠蔭無近柯。
顧亦徐沒學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曆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過這首詩。
便不知道,這句不是好兆頭。
很快,顧亦徐因為訓練時操之過急,造成左腿根部韌帶撕裂。
她在醫院養傷不足半月,還沒等傷勢痊愈,便回到了擊劍賽道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