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活菩薩
第4章、活菩薩
是夜。
徐經野站在窗前,身型挺拔筆直。幽長走廊上深冬的風呼嘯摜著,吹淡了原本集聚的煙草味道。
他安靜站了許久,直到單薄襯衫被風壓得不見褶皺。映在身前茶色玻璃窗上的表情晦暗不明,隻有繃直的肩線靜靜透露著他此刻極力壓製住的情緒,與他血液裏無法平靜的翻湧。他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長久無法回神,以至於這一瞬他對自己的情緒都遲鈍失去感知。他沒有高興,也沒有憤怒,他也形容不清這瞬的情緒到底是什麽,隻是本能直覺自己被這許多種情緒複雜脹滿,它們從他的心底蓬勃湧出,密密麻麻流到他身上的每一條神經,縛著他的呼吸和思考,令他無法冷靜,隻覺荒誕。
寂靜走廊裏隱約傳來腳步聲。玻璃上的身形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身後的人歪著脖子扒拉著自己一頭卷毛,邊走近邊大大咧咧開腔:“哎,嘛呢徐總,是不是越細品越舍不得你的嫁妝了?”
說話的人是徐經野的發小兒之一曹秉文,兩人從光屁股起就拜過把子,性格卻是實實在在的兩個極端,他這人外表看著極其敷衍隨便不著調,可實際心思和眼力都細得可怕,就連徐經野的心緒在他眼前也不能完全藏住。上學的時候他就老往徐家跑,徐經野不搭理他他也能遊刃有餘把自己融入到他們家的社交裏,碰見徐經野他爸就跟他下棋,遇上徐經野他媽就和她家常,要是徐若清會跟她組隊打遊戲然後故意拖後腿把她氣哭,如果是徐質初會熱臉貼冷屁股搜腸刮肚講冷笑話隻為逗她一笑——
徐經野對他很無語:「你是不是太雙標了?」
他搖著把扇子故弄玄虛:「我這叫用心良苦,對症下藥。你堂妹每天都沒心沒肺樂嗬嗬的以後進了社會不得吃虧啊,我這不是提前讓她嚐嚐人間疾苦見見人心險惡?你表妹跟個悶葫蘆似的我從來就沒見她笑過,那麽漂亮的小姑娘整天臉繃得比我媽還緊,年紀輕輕憋出病來了怎麽辦?你這個當哥的比她還麵癱又指望不上,那可不就得我這個活菩薩來疏解她的抑鬱心腸嗎?」
說者有意無意不知道,但聽者肯定是有心。徐經野冷冷瞥他一眼:「你想怎麽疏解?」
彼時的曹秉文反應漏了半拍,就半拍。他撐著下巴漫不經心眯了眯眼,活脫脫一副紈絝子弟相,嘴裏半真半假道:「她缺什麽就給她什麽唄,陪她聊天,給她關愛,讓她快樂,娶她回家,姑娘不都是這麽動心的嗎,是吧,大舅哥——哎呦我操,都是一家人了你他媽下手還這麽重!」
徐經野猛地把手裏的書朝他臉上砸了過去。他毫無防備,罵了他一句後齜牙咧嘴抬起頭,一邊揉著鼻子一邊還要再罵他,卻在對上麵前人的冰冷眼底時倏然頓住了。
那一刻猶如開天辟地般的震驚感曹秉文至今記憶猶新。他捂著酸痛的鼻子,腦袋裏像過電影似的精準cut回放出他的好兄弟跟小表妹相處時的片段。那些從前隱藏在一幫人嬉鬧哄笑之下的不起眼細節全都拚湊在一起時突然變得非常可怖,他呆愣了足足有十來秒後,不可置信出聲:「徐經野?你他媽不會是,不會是喜歡——」
再後麵的話他說不出來了。麵前的人陰沉著臉別開了視線,沒有否認。
曹秉文深吸了一口氣,趕緊表明立場澄清態度:「兄弟,我發誓我對表妹絕無覬覦之意!我就是單純的嘴欠!還有你喜歡誰我都尊重支持你!隻要你別傷天害理!」
「……」徐經野黑著臉踹了他一腳。
打那兒這件事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曹秉文雖然看著不靠譜,但其實嘴很嚴,並且非常會看臉色,極少提起這件事。徐經野更不是會主動傾訴的性格,兩個人就心照不宣揣著這件事又過了許多年,期間經曆了徐質初的高考和大學,經曆了她未遂的學長和初戀,經曆了她的畢業實習時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同事,最後到了她正式跟周家公子在一起的這一天。
那晚徐經野喝了很多酒,眼底越來越暗,人也越來越沉默。曹秉文實在看不下去了,搶了他手裏的杯子,苦口婆心地勸:「就到此為止吧,啊?行嗎?你們沒結果的!」
身側的人緩緩抬起頭看他,那表情仿佛耽誤他追尋真愛的是他一樣。曹秉文無奈咬咬牙,想著長痛不如短痛,幹脆一次讓他清醒過來:「你瞪我幹什麽?你應該喜歡她嗎?這麽多年了你都不敢讓她知道,你這不是也明知道自己是錯的嗎?」
徐經野靠在沙發上倦怠揉著額頭不講話。曹秉文乘勝追擊往他的痛處繼續戳:「你為什麽不敢告訴她?一是你知道這是不對的,二是你害怕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你喜歡她,但是你更喜歡你現在徐氏繼承人的身份,我說得對嗎?」
「就算現在她說她也喜歡你,願意不顧倫理道德跟你在一起,你可以拋下你所擁有的一切跟她去一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小城市普普通通過一生嗎?你能嗎?」
沙發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靜默長久後,他低聲說,「不能。」
曹秉文見他總算是還沒失智,拍拍他的肩,最後安慰道:「就這樣吧,你也該放下了。她不是十來歲時剛來你家的小姑娘了,她還能一輩子不嫁人嗎?周垣知根知底,人也靠得住,這不是挺好的嗎,交給他你不放心嗎?」
徐經野麵上沒有反應,心裏怔然回,不放心。
長在他心裏的人,除非自己牽著,交給誰他都不放心。
那天之後徐經野派人把周家的產業細查了一遍。徐父留意到問起來時他淡定說是為日後兩家的合作提前做準備,轉過身時卻命人狠查周垣手底下的公司。這麽折騰了兩周之後,跟了他多年的助理總算是看出來了他有點不查出來問題不罷休的意思,對著一遝資料和報表冥思苦想了兩個半夜後,謹慎敲開他辦公室的門:「周垣先生名下的地產公司對城南姚村的地盯得很緊。那塊兒地我們之前評估是有點問題的,現在要不要繼續跟進?」
麵前緩慢敲著桌麵的鋼筆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椅子上的人沉沉嗯了一聲。秦躍筆直站在桌子前暗自鬆了一口長氣。
那天之後秦躍每天匯報的工作就又多了一項,連他老板去國外自虐這幾個月都要隔著幾千公裏的微弱信號扯著嗓子給他匯報進程。他想不明白也更不敢問老板到底是想給他這個妹夫還是想給周家一個下馬威,直到某天他堵在路上時偶然看到街邊商場外正在約會的徐家小姐,未婚夫牽著她的手指了指旁邊排長隊的冰淇淋店,體貼將她安置到樹蔭下等他。她淡笑著點了點頭,隨後在周公子轉身的那一霎那倏然隱去了臉上的笑意,漂亮的眼眸裏清清冷冷,不見一絲戀愛中的柔情蜜意。
無意欣賞到這瞬變臉表演的秦助理不禁感慨,是他把這事兒想複雜了,他老板隻是單純不喜歡這個妹夫。因為就連妹妹自己,似乎也並不喜歡她的未婚夫。
但假設要是妹妹喜歡這位未婚夫呢?
他腦海裏突然跳出個博弈的小人兒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他恍惚望著前方的紅燈閃爍變成綠燈,踩住油門那一瞬忽然沒由來打了個寒顫。
他隱約覺得如果是這樣,那周家公子會死得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