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大修〉
第50章、〈大修〉
幾乎是在公寓門打開的同時,徐質初覺察到了異常。
她開燈,謹慎環顧一周。客廳裏的窗大敞著,擺設與她離開時的狀態沒有分別。她接著走進臥室,浴室,最後來到書房。
房間裏的電腦關著,黑色舊畫本靜靜躺在桌子上。她蹲下來細細看向本子的側邊,泛黃的紙頁因為歲月的交疊而厚重斑駁,那些深淺不一的痕跡中,她用鉛筆淺淺做下的記號突兀錯開了一截。
有人動過這個本子。
有人來過這個屋子。
徐質初冷靜盯著它看了良久,單膝跪下來,彎身伸出手臂,摸向桌子後一處難以發現的凹槽。當指尖觸到一個方形的小巧金屬塊時,她心裏暗鬆一口氣,站起身,環顧了一周。
她走回客廳,倒了杯水握著癱到沙發上,另一隻手倦倦揉著額頭。
她今天很累,身體和心理同時到了臨界點,大腦裏同一時間裏輸入的信息過多,反而被迫形成了一條閉環,清晰得令人發指。
跟蹤她的人原來是警察,這在她的意料之外,但細想又是情理之中。局麵如今形成了三角關係,既然警察已經開始懷疑她,那唐玉清肯定比她更早進入到他們的視線,他派人來翻她的公寓,無非是擔心她手上有對他不利的證據,擔心她會跟警察達成合作。
也確實是到了他該擔心的時候了。
徐質初低低冷笑一聲,低眸從茶幾下拿出來支煙盒,點著了卻隻是夾在手裏,仿佛隻是想借用這味道提神。
從前她害怕自己的身份在徐家敗露,如今既然那個畫家確定找不到了,徐家懷疑她的又隻有徐經野一個人,那她自然有另外一套應對警察的說辭。她可以將自己偽裝成一無所知的受害者,他手裏那些照片是罪證,也是他要挾她的砝碼,為了徹底控製住她,他還編撰出了她背上胎記是紋身這樣的荒謬謊言,甚至製造出了一係列“真江苑”的偽證。
堪稱完美的說辭。可是她不會這麽做。
這並不是她的最終目的,一直以來她真正想要的並不單單是保全自己,而是讓對方和他身後的龐大利益鏈條全盤傾覆,這需要更多證據,也需要更多時間。她原本冷靜按耐等待著機會,可如今卻因為徐經野而陷入矛盾動搖。
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的那些過去,哪怕她可以將事情摘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一個完美受害者的身份,但她仍舊不想讓他知道,這是她最後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可另一方麵她又忍不住為他所描述的未來動容,她原本堅固的心底有一塊兒被他撬開隱秘鬆動。哪怕隻是試一下呢,她僥幸想,哪怕兩個人隻能在一起很短暫的時間隻有極其渺茫的機會,她也迫切想要徹底解決掉這件事情,堂堂正正麵對他的感情。
這兩種情緒來回向她折磨施壓,她仿佛一隻被擠壓到觸底的彈簧,這一晚終於被新的外力引燃,引爆。
警察已經注意到她跟唐玉清的關係,他們掌握了多少證據她尚不知道,但毫無疑問留給她的時間變得緊迫。她沒有時間再繼續暗伏等待機會,不主動動作的話隻會讓她兩邊陷進被動。她沉眸一點一點碾著手裏的煙灰,清冷身型在昏黃燈光下下拉出晦暗不明的輪廓,卻又在繚繞煙霧散去後逐漸清晰,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桌子旁的手機明了又滅,她瞟了眼發信人後沒有理會,半晌寂靜之後,這一次的屏幕長亮起來。
“初初,最近過得怎麽樣。”
徐質初夾著煙略微張嘴頓住,牙齒碰到下唇的微脹觸感令她生出複雜愧疚。
電話另一側的人渾然未知,下一句狀似漫不經意的話讓她徹底清醒:“我姐說晚上在劇場看見你了。”
她後頸頓覺發緊,僵硬扯了下唇角:“是嗎。”
“嗯,她說你穿了條黑色的裙子,是你吧?”
“是。”
周垣笑了聲,像是隨口問:“你跟誰一起去的?自己嗎?”
徐質初沉默片晌,硬著頭皮輕聲答:“和哥哥。”
他聽言笑笑,聲線裏聽不出異常:“噢,是,你們倆以前好像是喜歡一起去看話劇。”
徐質初撩著頭發混亂嗯了一聲,不敢探究他是否別有深意,岔開話題:“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他還有有心情玩笑:“早就完好如初了。上次見的時候我不就好好的嘛。”
她無聲抿唇,真心道:“上次你臉色看起來還是有點不好。”
他低聲應著,倒像在反過來安撫她:“好了,全都好了。”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那就好。”
兩人同時靜了靜,聽筒那頭的人再一次開口:“我昨天去見了舅舅。”
徐質初怔了半瞬,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徐錦山:“你們說什麽了?”
“他說最近你沒在家裏住,等你回家的時候再一起吃飯。”
她握著手機慢半拍反應著,一起吃飯?這是什麽意思?
氣氛有片刻沉默。電話另一側的人仿佛知道她在走神,低低叫了她一聲:“苑苑。”
“嗯?”徐質初下意識應聲,隨即反應過來,詫異道,“你怎麽知——”
他輕笑了聲,語氣隨意:“上次你哥說的。”
她又是一愣:“你去見過他?”
“我去見過你家的很多人。”他淡聲岔開,“我覺得舅舅對於我們婚事的態度有和緩,我想再試一試。”
徐質初複雜躊躇著,半晌,猶豫開口:“你家裏人呢,上次的事情很不愉快,他們會同意嗎?”
聽筒對麵的人有片刻沒說話,再開口時的聲音若無其事沉了半度:“相比他們,我覺得現在你的意見更重要。”
徐質初靜默握緊了手機,漆黑眸底一片掙紮難色。
從記事起她的人生就極少與旁人有感情牽絆,她不擅長處理這種場麵,何況這件事還是她有愧在先。她對他的愧疚隨著這個晚上她對徐經野的動搖達到了頂峰,這一刻她同時對兩人產生了可恥的逃避退意,她咬著唇長久低頭不語,終究最後還是對方舍不得她為難,低聲說:“初初,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
她擰眉閉了閉眼,腦子裏一團混亂。
“考慮好了再告訴我吧。早點休息,晚安。”
掛了電話,周垣低眸按滅了手裏的煙,垂著手站在窗邊夜色裏許久沒有動作。
窗台上擺著幾個易拉罐瓶,不知站了多久之後,他逐一勾起來晃晃,都是空的。他自嘲低笑一聲,恍惚間想起一個月前,他謊稱出院從醫院裏跑出來時,顧聲硬是把他拖進了酒吧旁的茶樓,進了包廂後劈頭蓋臉訓:“剛出來就想喝酒,不要命了?”
他無奈笑道:“顧警官,我是出院,怎麽讓你說的和出獄一樣。”
對方掃一JSG眼他身上的西服,沉聲審問:“你從哪裏來的?”
他靜了瞬:“徐氏大樓。”
“你去見誰了?”顧聲對於他的事略有耳聞,皺著眉停了停,“你那個難搞的大舅子?”
“嗯。”
“他怎麽說?”
他喝了口茶,苦笑一聲:“他說關於他妹妹的話就別說了,他聽著煩。”
“……這家都是什麽人。”顧隊長的眉頭打得更死,“你不是跟他早就認識?談戀愛的時候你沒發現他們家人這樣嗎?”
“我們戀愛的時候他不是這樣。”他捏著茶杯頓了瞬,回想著,“他們家人確實一直是這副態度,不同意我跟初初。但當時要是沒有他,我們可能還訂不了婚。”
對方聽了更覺費解:“他以前還幫過你?那現在為什麽這樣?”
他垂眸盯著杯子懸浮裏的小根茶葉,恍惚走神兒想,是啊,為什麽?
他認識徐經野很久,但一直不算太熟,很早幾次接觸下來他看出這個人麵冷,性格又莫測,不是跟他一路的人,便沒有後來刻意的接觸。但圈子裏的事情就是互相再不熟也都還是有所耳聞,他知道他們家有兩個妹妹,一個下課了經常跑過來纏著徐經野,另一個是失散多年剛從外麵找回來的,年級也更低一些,他聽說了很久,也從來沒有見過她。
他理所應當地認為這兩個人應該也不親近,直到大學一次聚會時,人很多,他們各自的朋友都有,下半場徐經野忽然不見了,眾人正找他時,有人醉醺醺擺手,大著舌頭說,徐老板回去陪妹妹了,別等了。
桌上的人一聽來了精神,擠眉弄眼調侃,呦,什麽妹妹?情妹妹?
先開口的人笑罵了聲道,別瞎說,那可是徐老板親表妹,一個姓的,他捧在手心裏寵的。小姑娘現在高中,怕是又沒考好哭鼻子了,他著急回去哄呢。
眾人笑笑,迅速進入到下一個熱鬧話題。他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獨自留在了這一瞬的時間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他們一群人剛打球出來,她迎麵抱著摞書走過來,陽光下的臉白得幾乎清透,又乖又漂亮。彼時的他還不認識她,就見身側幾個人熱絡迎了上去,一口一個表妹逗著,他疑惑看了眼身旁淡漠喝水的徐經野,這才反應過來,她就是他們家找回來的那個小姑娘。
看來這兩兄妹倆確實不熟。他心裏暗慨著,看向獨自蹲在地上撿書的纖弱身影,抬腿走了上去。許是因為尷尬,小姑娘的頭很低,動作很快,看的出來迫切想要逃離這個地方。他隻來得及幫她撿了幾本,她始終沒有抬起臉看他,隻在最後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笑著說不客氣,心裏卻懷疑小姑娘根本連他是誰都沒看清。直到幾年後他在徐家的聚會上再次看到她,這時的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與他記憶裏的那個低著頭拚命想隱身自己的瘦弱小姑娘大相徑庭。她站在陽台上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笑著叫他周垣哥。他的心髒藏在夜色裏隱晦一動,半開玩笑道,你還記得我?
她莞爾,說記得呀,怎麽能忘了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呢。
他被她說笑,走過來跟她聊了起來。她不算健談,但比他想象中的有趣。那晚是場很愉悅的交談,晚風、陽台、月夜、女孩兒。他們聊了許久,她的眼型又黑又長,彎起來笑的時候像是弦月,他望著她的笑臉忍不住晃神想,這幾年裏她經曆了什麽,才會有這麽大的轉變?
打那之後他莫名留意起她來。可他越是對她好奇,就越是大意疏忽了,她也是他喜歡的類型。
在他家裏是慈父嚴母的組合,周寧的性格也跟他們母親一樣強勢。這兩個女人將他對異性的審美天然扭轉到了另一個極端,他喜歡溫柔乖巧的,體貼安靜的,在他衝鋒陷陣時抱著他的衣服拿著水的,他回頭時永遠靜靜微笑望著他的。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這些。或者準確來說,他在徐經野身後的她身上,看到了這些。
但彼時的他未以為意。雖然他也曾隱約覺出兩人的相處比起尋常的兄妹有些不同,他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看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克製感,可他越是想捕捉探究清楚,就越是發現他們的親密在外人麵前其實很隱晦。
他從他跟徐經野共同的朋友裏旁敲側擊,沒有一個人與他有同樣的感覺。他寬下心來,自嘲是偵察課上得多了看誰都多心,自己要是有個這樣的妹妹說不準比徐經野還要寵得更過分。而更重要的是緊接著比他所揣測的證據更早來的是她再一次低下了頭,變得沉默起來。
那時的她已經上大學了。起初他以為她的轉變是那場綁架案的緣故,但後來他也逐漸發現這兄妹倆的關係有些生疏變化。他們不再同時出現在社交場合,偶爾一次也基本沒有交流,社交賬號上也沒有兩人互動的痕跡,甚至連被身邊人調侃的時候都少了很多。
他借著追求她的機會暗暗試探問過幾次,每次她都玩笑說哥哥忙著繼承家業呢,哪有時間跟她一起過家家。他心裏雖有疑惑,但是高興更多。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不介意他們的兄妹情,但到他和她真正在一起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還是非常介懷。那個離譜的第六感並沒有完全覆滅,而是在他心底隱秘生了根,有了男朋友的身份之後他更加方便借著了解之名詢問他們過去的事情,她每次的回答都含糊又敷衍,有時會用撒嬌一笑而過。
但盡管她再敷衍,他們兄妹的疏遠是肉眼可見的事實,她跟他的親密卻是與日俱。他逐漸按耐著淡下了這個念頭,收斂著不再在她的麵前提起這個話題,他以為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直到某天他偶然看到她準備的禮物,一款極費時間和手工的木質八音盒。他以為她是要送給他的,還好心裝回盒子給她藏好,四處搜羅創意精心準備著回禮,卻不想兩周之後,他在徐經野的車上看到了它。
那天晚上他去她學校找她,她對他的沉鬱臉色毫不知情,坐在副駕位上小心翼翼問:「你心情不好嘛,還是今天累了?」
他瞟一眼她纏著創可貼的手指,沉默片晌,問:「你哥生日你怎麽沒去?」
她笑笑:「我要考試了,沒時間。」
他神色不明收起視線:「最近都在準備考試?」
「是。」
「準備多久了?」
「半個月了吧。」
「很忙?」
「有點。」
「那怎麽還有時間準備禮物?」
她怔住,人懵懵的,似乎還沒反應出自己是怎麽被他繞到這裏來的。他看她一眼,繼續追問:「手也弄壞了?」
她默了默,輕輕點了下頭。
他轉回臉望著窗外,胸腔裏的妒火快要把他灼穿,卻又因為他們的關係而師出無名,隻能壓抑著鎮靜評價:「他的生日你很用心。」
她靜默片刻,仿佛是覺察到他的情緒想要解釋,但出口的話卻隻令他更加不悅:「哥哥對我很好。」
他靜靜問:「有多好。」
她認真回答:「高中的時候,他一直費心給我辦理出國的事情。雖然後來沒有出去,但還是很感謝他。」
他聽著覺得荒謬,擰起眉頭道:「這對於他來說隻是很小的事情,舉手之勞而已。」
她垂下眼自嘲笑了下:「可能我和你們不太一樣,我很少得到什麽。」
他轉頭看著她的側臉,忍不住殘忍撕開她的傷口:「既然他對你這麽好,你們為什麽現在還是變得疏遠了?」
她別開臉,聲音很輕:「沒有疏遠。是哥哥太忙了。」
他突然厭煩再聽她欺騙自己,也欺騙他,轉身定定看著她:「他有多忙?忙到連我一個外人都看出來他對你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你卻還花那麽久默默給他準備禮物然後連他都生日會都不敢露麵還要一直替他說話?」
她長久緘默著,半晌之後,故作輕鬆開口:「以前哥哥有時間,會管我的事情。現在他有更重要的公司要管,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他了。」
停了少頃,她望向窗外,聲音略微低了些下去:「但以前那些時間……我還是很感謝他。」
那一瞬他看著她的臉,忽然感到從心底往外的無力頹然。他突然間意識到,一直以來他想要求證的事情其實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因為根本不需要去特意證明,不管他的猜測是對是錯,在她心裏「哥哥」已經永遠先入為主。是哥哥陪著那個低垂著頭的小姑娘長成了優雅大方的女孩子,也是哥哥給了她很多陪伴和安全感,才讓她在夜色中微笑著驚豔到了他。
她的人生,他晚來了一步,卻坐享到了她因為別人的轉變。於情於理他都沒有資格嫉妒,可是他忍不住,卻又不禁在JSG心裏恍惚想,那個人也會有一瞬間嫉妒他嗎?
如果那個人不是她的哥哥,那他還有機會嗎?
他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知道這個答案,這個答案也似乎在隨著他與她關係的逐漸加深而越來越遠。很快他們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徐家明裏暗裏不太願意,不管他如何爭取和表明,得到的回應都極其模糊。
幾次下來後他父母對於徐家也開始不悅,他夾在兩家人當中無措又無奈,某天再一次喪著臉從徐錦山書房出來的時候,迎麵碰上了徐經野。
對方應該在門外站了有一會兒時間了,不知道聽見了多少。他對在這種場合下撞見這位不知情的假想情敵莫名有點尷尬,扯起唇角打了聲招呼,對方冷淡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他們沉默著擦肩而過,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也是從這一晚之後,他明顯感覺到,徐錦山的態度終於有所鬆動。
他猜測是徐經野在其中說了話,可自尊心驅使著他一直沒有問出口,再見麵時對方也是一臉沉淡,隻字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他暗自糾結著對方的真實想法,直至又過去一周之後,他接到了她車禍的電話。
在她出院不久後他們確定了婚期。曾經他對徐經野真心感謝,卻也同時掉以輕心了另一個問題,是什麽原因會讓一個男人在疏遠一個女人的同時在暗地裏不著聲色地關心著她?又是什麽原因會讓一個男人在親手促成她的婚約後又突然不留餘地強勢毀約?
周垣抬起頭,晃神看向麵前的人。
一直以來他心裏影影綽綽有些模糊碎片,卻又不敢一次拚成完全。過去他逃避麵對這個答案,如今或許到了他不得不麵對的時候。
他想要爭取,想要贏得坦蕩,或者輸得服氣。
“顧隊,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初初回到徐家之前的信息?”
作者有話說:
《當我以為我的妹妹真的是妹妹時》
徐狗(暗自苦澀):我要給她挑選一個天下第二好的男鵝。
《當我知道我的妹妹原來不是妹妹後》
徐狗(冷眼擦刀):誰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