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謝明月先過去給李成綺倒了杯茶才坐下。
“王爺出去代陛下巡視各地, 實為有功,”謝明月道, 在他嘴裏能聽到李旒有功這倆字李成綺頗感意外, 若是放在從前他一定在嚐試緩和下兩人的關係,就李成綺所知,李旒出去這趟可算不上有功,“王爺回京, 論功應設宮宴慶賀。”
李成綺道:“便是此事?”
謝明月點頭。
李成綺一時不語, 但他馬上發現了謝明月話中的疏漏,“論功應設宮宴慶賀, 那論製呢?”
李旒先前送霜刃時態度不明,但總歸有威懾靖氏兄妹的意圖在其中, 加之那幾份口供中李旒清清白白,卻處處透著疑點,今時不同往日, 李成綺以往願意對李旒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代表他現在還會縱容。
這份優容, 李成綺很不願意給。
謝明月平靜地接口,“論製則不能, 周律明文言,除卻宮中貴人萬壽生辰、邊域大捷, 功不累世者,不可以君王喜好為其在宮中設宴。”
“那便不設。”李成綺道。
謝明月為什麽這點小事也拿來問他?
他戲謔道:“這便是先生所說的需要孤裁決的大事?”
謝明月仿佛沒聽出李成綺語氣中的調侃,認真道:“確實是大事。”他將份奏折遞到李成綺麵前。
自從醒來, 幾個月內李成綺都沒碰過奏折, 乍見這讓他犯得恨不得全燒之後快的玩意竟也有幾分親切, 他接過,“什麽?”
李成綺打開。
奏折千餘言,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將李旒出去巡視說的宛如不世功勳,不僅請求在宮中設宴,還請,“請孤親自去迎?”李成綺出聲。
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折,而是一份聯名折,其中竟有不少朝中機要部長官的名字。
這位大人的構思近乎於癡心妄想,然而一個人的癡心妄想是笑話,一群人的不是。
李成綺放下奏折。
這奏折,在李成綺眼中看起來極荒謬,李旒出去巡視有何功?李旒是他的臣子,是他的弟弟,安有他出去迎接的道理?
可若麵對這份奏折的是李愔,真正的少帝會怎麽想?
李愔本就是李旒所擁立,靖氏兄妹對李旒言聽計從,他們不僅會照奏折上所說的做,甚至還會對李旒更加禮遇。
他們唯一沒想到的隻是,此刻的小皇帝並非李愔,而是先帝李昭。
“請陛下出宮相迎。”謝明月回答。
李成綺自醒過來後就與李旒關係淡淡,朝中擁戴李旒者自然心急如焚,且李旒不在京中,謝明月權勢盛極,若李旒回來時小皇帝以至禮待之,那朝中風向便會截然不同。
小皇帝雖隻是個傀儡,但無論是謝明月還是李旒,都要借著這個傀儡發號施令。
李成綺收斂心緒,慢慢道:“攝政王回來時,一切如舊。”
“是。”謝明月頷首,他神色中似有驚訝,“臣能否問陛下,為何這般行事?”
李成綺瞥了謝明月一眼。
謝明月先前說論功應該設宴就留了下可反駁的疏漏,可謝明月會犯這樣的錯誤嗎?
謝明月若真想設宴,若真要同他商量,隻會擺出先例,勸說李成綺為李旒設宴多麽名正言順,朝臣所向。
可謝明月沒有。
但他並沒有說不設宴,甚至破天荒地誇了李旒有功,姿態十分地……賢良恭謙。
李成綺這時候都覺得有點好笑了。
時過境遷,鬥轉星移,不變居然是謝明月這些小心思。
李成綺以手撐著下頜,笑眯眯地道:“王爺送的劍太冷了,孤不喜歡。”
……
不知是被木劍砸到了手腕哪裏,謝澈但覺腕上酸疼,一時握不住劍,急急回撤,劍被前者向上一挑,倏地飛了出去,精鐵劍重且鋒利,切入土壤中一尺,劍身落地猶然顫動。
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孟淳突然大喝一聲:“好!”
謝澈拱手:“是我輸了,多謝將軍賜教。”
孟星馳收劍,擺擺手笑道:“小侯爺於劍術一門上已極有造詣,我與小侯爺一般大時劍術尚不如能如小侯爺。”孟淳見她收劍,忙從地上爬起來,從侍女手中接過擰好的冰帕雙手捧著殷勤送到孟星馳麵前。
謝澈忙道不敢。
孟星馳看了眼自己麵前這個被打的鼻青臉腫還笑得比花還燦爛的弟弟,無言地將冰帕接過去。
謝澈亦接了一塊冰帕擦臉。
他在炎炎烈日下練劍,已是滿臉汗水。
同樣練劍,孟星馳卻隻是被曬得雙頰微微泛紅,氣都喘得十分均勻,半點不亂。
孟淳在孟星馳擦完臉之後馬上將帕子接過,扔回冰盆裏。
他上次去花樓還撒謊被孟星馳一眼看出,被吊在祠堂裏又打了一頓,從此之後如非必要,不讓出門。
孟星馳出身行伍,實在看不上自家弟弟羸弱得像隻小雞崽子,幹脆趁著國公不讓孟淳出門日日讓孟淳練武,孟世子自然叫苦不迭,想把謝澈拉進火坑,不想謝小侯爺居然學的像模像樣,屢次得他姐誇獎。
他身上的傷就是孟星馳方才拿木劍打的。
孟國公老來得子,且是國公夫人所生,被國公府諸位長輩慣得不像話,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自己親姐,無他,不過是其他人要打他都是嚇唬,唯有孟星馳能在打死前給他留一口氣,他湊到孟星馳旁邊,諂媚地笑問道:“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弟弟給您拿著劍?”
孟星馳朝他一笑,將軍生得高鼻薄唇,星目圓潤,常年在軍中,皮膚有些麥色,這張臉明明很有豔色,與她身上英氣卻相得益彰,毫不突兀,她身量高挑,為教兩人練劍,換了身利落短打,袖口緊緊紮著。
即便放鬆地站著,渾身上下的肌肉卻仍繃著,矯健得宛如一隻獵豹,長發高高地束著,發帶同長發一起垂落在背後。
“去拿你自己的劍。”孟將軍道。
孟淳苦著臉,一瘸一拐地劍兩招之內就被他姐挑飛出去的鐵劍。
兩招還是孟星馳給他在謝澈麵前留了點麵子。
鐵劍是從王府府庫裏找出來的,不貴重,但重。
他本想拖著劍走,但是在接觸到孟星馳的眼神後立刻將劍舉了起來,挺直了腰背朝坐著的孟星馳和謝澈走去。
謝澈的茶是侍女倒的,孟星馳的茶是孟淳倒的。
孟淳給孟星馳倒完茶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腰背上傳來的酸疼讓他麵頰一抽,他顫抖地深吸一口氣,在孟星馳仿佛關切目光下擠出一個笑容,“姐不用管我,我沒事,”他為了轉移孟星馳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他推了推謝澈,幾乎口不擇言,“你家那位文姑娘呢?”
謝澈猝不及防聽到孟淳提起李成綺,不由得一怔,但馬上道:“莫要胡說。”
孟星馳看他耳垂有點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剛才練劍累的,她喝著茶,饒有興致地看著謝澈,似乎也很好奇文姑娘是誰。
“不是我家。”謝澈下意識壓低了聲音,不過很快反應過來,“文姑娘同我沒關係。”
他不假思索地說完,心中忽地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他把這種失落歸結為自己將小皇帝視為重要友人,如此撇清關係,難免讓自己心裏不舒服。
孟淳後來隱隱約約知道那位文姑娘好像是被謝明月帶走的,當時他大吃一驚,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不會真是,”
謝澈看他,“什麽?”
謝澈想起先前孟淳悄聲問他文姑娘和他是否有婚約被自己嚴辭否認的話,怕孟淳又這樣問,鬼使神差間又隱隱希望孟淳再問一遍。
孟淳看了眼孟星馳,“姐,我能問嗎?”
孟星馳放下茶杯,“奇了,你是問小侯爺不是問我,為何問我能不能問?”
我當然是怕你打我。孟淳心說。
有了孟星馳這句近乎於保證的話,孟淳大著膽子,對謝澈道:“那文姑娘不會真是你,你,”
“我什麽?”謝澈感受到孟星馳似笑非笑的目光,隻覺臉上隱隱燒起來。
“不會真是你後媽吧?”孟淳一鼓作氣地問。
此言既出,四座安靜。
謝澈沒想到孟淳問的是這個,李成綺喝醉時冷豔張揚的模樣又映入腦海,還有他同謝明月無可言說的親密,他沒開口,孟星馳已開口道:“胡說八道,如此編排朝中重臣,我看是先前打得還是太輕了。”
這話剛問出來,連孟星馳都驚了驚。
謝澈的後媽,那說的不就是謝侯夫人?
謝明月不近女色人盡皆知,連先帝賜婚都敢當廷拒絕,朝中關於這位大人婚姻之事一直有不少風言風語,孟星馳在軍中時都聽過不少。
孟淳提起那位文姑娘時謝澈神情中似有羞赧,然而孟淳問的卻是文姑娘同謝侯的關係。
饒是孟星馳都有點好奇,孟淳口中的文姑娘到底和謝氏父子有什麽關係。
孟淳聞言一縮脖子,小聲嘀咕道:“不是你讓我說的嗎?”他頓了頓,不死心,畢竟一個人能同時讓謝澈小心陪侍,謝明月親自來尋人,這本身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真沒關係?”
謝澈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喝了口茶,露出一個微笑,慢條斯理道:“世子何不自去問家父?”
那我寧願被我姐打死!
孟淳心說。
從國公府出來,謝澈一直有些心緒不寧。
順意樓中,在李成綺離開後,孟淳問他那姑娘與他可有婚約與孟淳問這是不是他後媽的樣子幾乎交疊在一起。
怎麽可能是後媽,謝澈在心中辯駁,不屑一顧,陛下明明是男子。
可……
他思緒愈發紛亂,有個聲音蠱惑一般地對他說:既然如此,為何不入宮一趟?
好像入宮之後,一切煩惱就都迎刃而解了。
是嗎?他問。
不是嗎?
從狩園回來後,謝澈也確實不曾再單獨見李成綺,他思量片刻,決意從心。
在下了決定入宮之後,謝澈心中的不安沒有減輕,反而愈發濃重。
若是在長樂宮見到了侯爺如何?
謝澈不由得怔住。
他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能在長樂宮見到謝明月?
他搖了搖頭,好像這樣就能將腦海中的紛亂思緒搖出去。
一個時辰後,有宮人快步走進長樂宮,對著正安靜刻簪子的李成綺道:“陛下,小侯爺過來了。”
“叫他不必在正殿等,”李成綺頭也不抬,“直接來這便好。”
宮人領命出去,不多時,李成綺聽一陣很快的腳步聲,抬頭,果然見謝小侯爺站在桌子對麵看自己。
李成綺把刻刀隨便一拋,伸出手對謝澈道:“小侯爺,拿來。”
他掌心潔白,仿佛有白玉雕琢而成,唯獨上麵一道狹長傷痕,美玉有瑕。
謝澈將桂花糖的紙袋放到他手上。
李成綺以二指拈起一塊糖,放入口中,桂花糖的甜香一下從口中溢出,他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問:“小侯爺特意來宮中給孤送糖?”
謝澈不語。
事實上,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他難道要和皇帝說,臣無事,臣隻是想來看看陛下?
他不能說,也不敢說。
這話中的深意太奇怪,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完之後,李成綺會怎樣回答。
“臣……”謝澈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謝澈什麽時候也學得謝明月那有話不直說的毛病?
李成綺嘴裏含著糖,茫然地抬頭看謝澈。
他的眼睛裏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星星點點,恍若天生的笑意,還有些,潤澤明豔的水光。
房中彌漫著淡淡的酒味,李成綺手邊就放著一小壺,還有一小小的酒杯,內有一小半色澤澄澈的酒。
謝澈既像是被鼓勵又像是被蠱惑似的,望著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道:“臣想說,陛下若是個女子,求娶的人能踏破平王府門檻。”
李成綺原本微微眯著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你進宮,是為了同孤說這句話嗎?”李成綺緩緩地問。
李成綺若是個女孩,他們年紀相仿,家世相近,也算得……相配。
謝澈如初夢醒,回神慌亂地解釋道:“陛下,臣,”
李成綺頷首,“孤就當你誇孤的貌美了,多謝小侯爺。”他咽下口中的桂花糖,朝謝澈勾了勾手。
謝澈呆滯一瞬,而後才僵硬地,走近李成綺,半跪下仰臉看成綺。
淡淡的酒香撲麵。
陛下醉著?
他突然想到。
李成綺啟唇。
謝澈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一下。
李成綺拍了拍謝澈的肩膀,道:“小侯爺,你若實在無聊,可以出去把庭院裏的木頭劈了。”
戚不器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李成綺喜歡上了木頭,特意讓人送來一二人合抱寬的水沉木,木香濃鬱,站在木頭旁邊,香氣甚至會沾染上人的衣服。
謝澈緊張得那一瞬間都沒反應過來李成綺在說什麽,對上李成綺似有不滿的目光才道:“臣,臣知道了。”
李成綺滿意地點頭,鼓勵道:“去吧。”
少年人恍惚得腳不沾地地出去了。
李成綺有些擔心,因為謝澈腦子看起來不大好。
謝明月從宗族中找這麽個人過繼真的沒問題嗎?
李成綺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之前謝澈也不曾這樣,他該不會什麽時候受傷傷到腦子了吧。
孤要不要給謝澈先傳個太醫?
李成綺心想。
他漫不經心地去拿刻刀,沒拿起來。
李成綺看了眼自己的手,又嚐試著拿了一下,沒拿起來。
難道孤喝醉了?
李成綺以手指點額。
孤覺得,孤沒醉。
他心中如此篤定,伸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飲茶似的喝了。
李成綺喝酒次數太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酒量有多深,上次畢竟是他第一次飲酒,稱不上上癮,卻還有幾分對於新鮮物件的好奇。
謝澈腦子亂糟糟的,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遞了把斧頭,他腦子亂,心裏也亂,幹脆真拿著這把斧頭,用力往下一劈。
他沒劈過,直上直下,毫無技巧,幸而還算有力氣,直直把斧頭砍進去還能,反複幾次,居然真劈開了一塊。
謝明月過來時謝澈便倚著斧子盯著一塊木頭發呆。
此時已然天黑,庭院裏燃著明燈,在謝澈旁邊更是額外多放了幾盞宮燈。
他聽到聲響回頭看見謝明月時悚然大驚,嚇得差點跳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無端心虛得要命,不敢看謝明月的眼睛。
謝明月見謝澈在這亦不意外,朝謝澈點點頭,走了進去。
李成綺安靜地坐在床帳內,膝上放著青玉案。
自從發現手不穩之後他就不再為難自己繼續刻了。
床帳動了下。
李成綺將放在青玉案上的目光移開,看向床帳,道:“小侯爺?”
床帳後麵的人沉默片刻,道:“是臣。”
“先生。”李成綺按了按有點發疼的太陽穴。
他今日喝的就並沒有小侯爺送的那樣清甜,喝過之後暈乎乎的頭疼,他不是沒見過旁人醉態,但他自負克己,不以為然。
謝明月進來。
李成綺雙頰此刻已然泛紅滾燙,他看了一動不動的謝明月,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那樣沙啞,“先生請坐。”
謝明月坐在李成綺很遠的地方。
李成綺垂首,靜默無言的模樣看起來有幾分乖巧。
他不知道謝澈為什麽要來,也不知道謝明月為什麽要來,他現在頭疼,實在不願意深想。
李成綺心說若是謝明月等下告訴孤又事關李旒的話,他就出去和謝澈一起劈木頭。
謝明月的視線卻落在他水紅的眼尾上,“陛下,”他皺了下眉,“怎麽了?”
李成綺疑惑,“怎麽?”他頭愈發暈了,險些聽不清謝明月的話,往前湊了湊,“怎麽了?”
少年人跪在床上,腰腹伏下,卻仰著頭,神情疑惑地望著他。
謝明月低垂著眼睛。
作為一個皇帝,實在不應該喝醉之後在寢宮見臣子。
或許李成綺是信任謝明月不會對他不利,但是這份信任,太有機可趁。
作為先生,謝明月覺得自己有必要教導李成綺不應該這樣做。
並讓他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麽。
……
太微垣內,有異星動。
吞星台頂星盤大開,今日無月,星璿光芒晦暗,從敞開的台頂傾瀉而下。
吞星台內一盞燈也無,借著昏暗的星光,隱隱能看見有一青袍人端正地跪坐於地。
他仰頭,似在觀星,卻緊閉雙眼。
這人長發鋪地,銀白如清輝。
明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一頭似雪長發。
他似乎看到了什麽,有點驚訝地哦了聲。
太微近紫薇,所欲非善。
這人開口,道:“五日之後,請陛下來吞星台一觀。”
……
縱然喝醉,李成綺卻本能般地感受到一陣寒意。
“先,先生?”
作者有話說:
我才知道,原來我也不放假。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