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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老爺呢?」母親面色微微一沉,望了望梅嫵的身後,並不見父親的蹤影。


  「夫人,我剛到春熙堂,長齡說老爺去了……葳蕤閣,」梅嫵咬著嘴唇,垂下睫毛,「我又去了葳蕤閣,結果被人擋下了,白姨娘……白姨娘剛剛生了一個兒子……老爺正陪著她,誰也不見。」聲音越說越小,漸不可聞。


  母親酒醉的臉霎時白了一白,輕輕端起一杯酒,慢慢地說,「是么? 白氏生孩子了……」


  他口中香甜的梨花白頓變苦澀,「要不我去請父親來……?」


  「不必了!」母親斷然制止他,前所未有地厲聲。「你們都下去吧,我一人正好清靜。」


  他只好低頭轉身,缺見母親脫下輕裘,露出暗紅色的衣裙,歪歪扭扭地走到雪地里,她踮起腳尖,折下一支梅,凝望片刻,輕舒廣袖,寂然起舞。


  雪落簌簌,片片梅紅,那醉中起舞的母親在那一刻定然是心灰意冷了吧? 從此黛眉長斂,春色飄零別梅郎。


  靈越輕輕地發出一聲喟嘆,在大周朝,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是女子,就要承受著與人分享丈夫的痛苦。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是多少痴心女子的祈願,然而如此忠貞的男人,卻是少之又少。


  夜色更濃,廊下紅燈籠射過來的亮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是兩團閃爍的怒火,


  「我開始憎惡那片梅林!在我十五歲那年母親的忌日,我命人將梅林砍伐一空,付之一炬……」


  他還記得,那倒下的梅樹橫七豎八,在空地里堆積如山。他令人澆上火油,即將付之一炬的時候,剛回府的父親得到消息急匆匆趕來。


  「庭玉,你瘋了? 這林子是你母親最愛的,你怎麼說砍就砍?」


  他冷笑著望著父親,不發一言。


  「你是不是傻了? 為什麼要砍掉林子?」父親急怒攻心,大聲斥責。


  他卻拒絕回答,靜默地與父親對抗。


  或許是他眼裡蓬勃的恨意,又或許是那一刻難以抑制的悲傷,盛怒的父親看著他,怒火漸漸消失,一動不動似僵住了。


  他終於將火把丟進了亂木之中,熾熱的火舌衝天騰起,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燒起來,一時間濃煙滾滾。


  滔天的火光之中,他挺直了脊背地與父親默默對峙。


  父親終於緩緩轉開了目光,凝視著那瘋狂燃燒的大火。風中搖擺閃爍的火光,讓他的神情變得十分飄渺模糊。他痴立了半晌,轉身大步離去。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一夜。曾經的梅林雪海化為一片焦土。


  而那刻著香雪海的石牌,也被他用刀狠狠地颳去。


  他親手摧毀了父親給母親帶來的愛,也抹平了父親給母親帶來的傷害。


  地下的母親有知,會是讚賞呢,還是悲傷呢,還是責怪他不懂母親的心呢?

  靈越凝視著他的眼睛,那裡有幾分痛苦,幾分悲哀,幾分恨意還有幾分一閃而過的彷徨,她情不自禁地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令他曾經承受的痛苦稍減。


  他感受到她手心傳來的溫暖,不覺靠近她。


  暮春的夜晚,帶著幾分寒冷,他們靠在一起,就像兩個相互取暖的孩子,彼此從體溫中找到慰藉的力量。


  幽暗的樹林,有風吹過,發出陣陣聲響,就像大海掀起的細小濤聲。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老梅,都沒有說話。


  在這深沉的靜寂之中,他忽然問靈越:「你覺得我二弟如何?」


  這問題突如其來,又未免太直接,靈越略略一怔。沈庭芝俊朗的笑容淡淡顯現在她的腦海里,她終究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對於男子的相貌,有種天然的關切。


  她斟酌著,認真回答:「二公子身姿挺拔,正如芝蘭玉樹,俊朗不凡,氣質出眾。


  他悶聲半晌,輕輕微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二弟。」


  靈越沒有察覺他臉上微微泛起的微紅,好奇地問,「為什麼呢?」


  他的笑容十分疏淡,有一種不易覺察的酸澀,「二弟他自幼康健,而我卻像個廢人。」


  「調養將息並非一日之功,只要我們找出中的何毒,哥哥的身體必定會強壯起來的。」靈越軟語寬慰。「到時何須羨慕旁人?」


  婆娑的燈光投在沈庭玉的臉上,將他的眉目罩得恍惚而模糊。良久,他微微笑道:「你說的極是。」


  游廊之上,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裊裊的身影,提著一隻燈籠,邊走邊呼,「公子,靈越,是你們在哪兒嗎?」


  原來是珍珠的聲音。


  靈越忙應道,「珍珠姐姐!」


  珍珠慢慢走近,火紅的燈光照著她的額上,細密的汗珠如露,她微微舒了一口氣,笑道,「方才只走開了一會,一轉眼你們都不見了,找了半天,原來是回來了!」


  沈庭玉微微頷首,半晌道,「我走之後,父親可曾說過什麼?」


  猶豫的聲音里,分明還是在意著父親的。


  珍珠面向公子,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眸,頓時如同天上寒星,柔柔的光芒閃爍,「老爺說,公子不舒服先回房了,餘人倒沒有生疑。後來二公子來了,不知為何,悶悶不樂的,老爺心下看似不快,虧得三公子巧舌如簧,逗得老爺很是開心。」


  「我的三弟慣會討人歡心。」他冷哼了一聲,望著更加黑沉的天空,低聲道,「回去吧,夜深了……」


  靈越望著黑沉沉的樹林,恍惚間看到一點幽綠之光一閃而過。


  一輪夕陽掛在天上,給香浮居灑下大片的霞光。


  雖然是初夏,天氣已然炎熱起來,此時風來,仍帶著些許溫意。


  靈越的裹胸緊緊包裹著胸口,她感覺都要透不過氣來。坐在紫藤架下,她感覺自己像一條濱臨窒息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珍珠拎來一桶清水,用木瓢舀起來,將院子角落的鳳仙潑了一遍,那鳳仙花性情喜水,越到傍晚越顯得嬌艷,一叢叢繁茂招搖。果兒見狀,笑嘻嘻地拿了剪刀剪了一大叢,坐在藤架上,將花瓣揉搓,擰出紫紅的的花汁來,用一隻小白雲的軟筆細細在指甲上塗了起來。


  「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俗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調脂弄粉,正是靈越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候,最愛搗鼓的事情之一。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晶瑩而圓潤,又悵然地看著身上一身男子的長衣,恍若如夢。


  「喵嗚……」哪裡傳來一聲貓叫,靈越豎起耳朵,耳邊又分明地傳來一聲「喵喵」。


  她尋聲抬起頭來,花架上不知何時伏了一隻白貓,正瞪著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她。它的眼睛甚是有趣,一隻碧藍碧藍的,一隻卻是幽綠幽綠的。


  「珍珠,有小魚乾嗎?」她興奮地叫道,那貓聽到她的叫聲,似吃了一驚,忙把身體拱了起來,支著耳朵縮進枝葉深處。


  「哪裡來的貓啊,真漂亮!」果兒也湊了過來,嘴裡發出喵喵的叫聲逗它,它卻瞪著一雙眼睛警惕地看著他們。


  珍珠找來了一盤小魚乾,放在花架地下,那貓果然不再懼怕,縱身跳了下來。它全身雪白,通體沒有一根雜毛。脖子上系了一根紅綢帶,上面綴了只鈴鐺,隨著她的晃動,輕輕發出脆響。


  珍珠仔細打量一下,認出是白夫人的愛寵。


  「她的貓寶貝著呢,平日里都是玉桃那丫頭專門照看著,輕易不讓人接近,比別人家的千金小姐還金貴,我都沒怎麼細看。今日怎麼跑到我們院子里了?」果兒一邊喂著小魚乾,一邊嘟囔。


  「這是暹羅貓,你看它的眼睛多漂亮,還不同色兒,跟琉璃一樣晶瑩剔透!這貓十分名貴呢!走丟了,賣了你都賠不起。」靈越輕輕撫摸著白貓的毛,看它的樣子大約餓久了,吃得十分歡快,十分享受被人愛撫,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聲。


  「雪兒,你原來在這!」忽然傳來一聲嬌呼,幾個人轉頭一看,院門一陣香風襲來,一個穿著水紅色羅裙的小丫鬟俏生生地站在她們面前,眼露驚喜。她一把將貓緊緊抱在懷裡,神魂初定,然後開始數落,「你這個小淘氣,一轉眼就不見了,嚇得姐姐從半夜悄悄找到現在,半條命都快嚇沒了!下次別這麼淘氣了!」


  珍珠見她又驚又喜的模樣,笑著說,「玉桃,虧得這貓跑我們院子里了,下回可要把這寶貝疙瘩看仔細了,不然小心夫人扒了你的皮!」


  玉桃露出感激不盡的神色,忙賠著笑說,「多謝兩位姐姐了!」


  「靈越說,夫人養的這寶貝賣了我們也賠不起呢,真有這麼金貴?」果兒好奇地問。


  「可不是!把我們一起賣了,還比不上它一條大腿!別人都說我這差事輕省,成天里就伺候一隻貓,十指不沾陽春水,可她們哪兒知道,我每天都提心弔膽的,就怕一不小心這祖宗好個有歹……」玉桃的苦水嘩啦啦地往出倒,精心描就的雙眉忽而挑得老高,「不過從明天起,我就不管貓了,夫人將我撥到了麗華苑。」


  「麗華苑?那個不是一直空閑著嗎?撥你去那兒幹嘛?」果兒疑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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