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公子拒婚
「你知道嗎,遇見她,也是一個上元之夜。」他陷入了回憶,「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那一年的元夕可不也是如此繁華?就那麼巧,我和她同時看上了一盞燈,不約而同伸手去取,又不約而同縮回手。站在燈下的她,那麼神秘而美麗。我將燈讓給了她,她微笑著致謝。她的笑容也是那麼美麗,讓我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恍如最美的夢境。」
「夢醒了,周圍的人聲鼎沸,我懊惱自己為何不去問問,她是誰家的姑娘?我痴痴地走在街市上,遍尋處處,卻不見她的蹤影。就在我失意地走出街市,卻發現她就在街口的長橋上,凝視著天上的月亮……」
沈庭芝的嘴角已然勾起淡淡的甜蜜的微笑,似落入一場極其美好的夢境。靈越望著他,不知不覺為他感到一絲惆悵,她屏住呼吸,靜待後面的變故。
他眼中的迷離漸漸消失,似從美好的夢中驚醒一般。
明亮的月光穿過琵琶樹葉的間隙,灑下一地細碎的光斑,偶爾有風驟起,光影浮動跳躍,落在他的臉上,說不出的恍惚。
「我曾經以為,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捨棄。然而,我終究是辜負了她……」他雙眼通紅,猶如困獸,「為什麼,她是那麼決絕和殘忍,不給我一絲後悔的機會……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一聲聲質問,顯見痛徹心扉。他揮舞著雙臂,不覺痴狂起來,忽然咚的一聲悶響,癱軟在地上,抱著石凳,不到片刻呼呼睡。
靈越嘆息一聲,正要叫人來,忽然園中小徑燈光閃閃,腳步紛至沓來。漸漸看見兩排燈籠分花拂柳,原來是白夫人帶著丫鬟們匆匆而來。
白夫人停在亭下,怒聲斥責,「你們這是瞎子聾子嗎?怎麼伺候二公子的,由著他的性子喝酒?」
幾個身影連滾帶爬地從花陰深處冒出來,十分惶恐,「回夫人,不是奴才們不長眼,只是一近前伺候,二公子就發脾氣,把我們都趕走了,說看見我們就覺得心煩……」
白夫人罵道:「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說罷走上台階來,見到亭中杯碟俱碎,酒水漫流,不覺一怔,忽然額上青筋暴現,飛起一腳將一隻空酒罈,踢得老遠,兀自轉個不停。
靈越連忙躬身行禮,「夫人!」
白夫人這才發現亭中還有一個人,燈光下黑黑的臉,有幾分面熟,卻叫不出名字,凝神想了半天,心下狐疑,厲聲問道:「你不是大公子身邊的侍從嗎?不跟在大公子身邊伺候,跑到二公子這裡來幹什麼?」
靈越垂著頭恭恭敬敬地說,「回夫人,小人剛才路過亭子,見二公子獨自一人在亭中飲酒,好像喝多了,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不巧剛一上來,夫人就來了……」
白夫人聞言,臉上的狐疑之色漸消,看著地上呼呼大睡的沈庭芝,眼角在燈下顯出細紋來,從里透出疲憊。她蹲下來,摸摸兒子的臉,好似自言自語,「庭芝這孩子一向自律,也不知道怎麼了,近來終日醉酒!」
幾日不見,她保養得宜的容顏好像蒼老了許多,額上和眼角多了許多皺紋,兩個眼下也是青黑,縱使敷了一層脂粉,此刻在燈前月下,也十分明顯。看來三公子的死對她打擊很大。
「想是近來府里事情樁樁件件突如其來,二公子壓力太大,不免借酒消愁……夫人不必多慮。」靈越審詞度句。
「莫不是老身做了什麼孽?」白夫人悲從中來,忽然想到靈越的身份,忙拿出帕子來拭淚,站起來呼道:「你們這些廢物,還不把二公子抬回房間,給他喂上醒酒湯……」
靈越見狀忙告退了。
踩著一地銀輝,她慢慢回到香浮居,珍珠正在門口張望,看到她安然回來,眼中焦慮之色頓消。
「靈越,你去哪兒了?公子剛才找不見你,急著要親自去找你!被我們好歹攔下了!」她一看見靈越,劈頭蓋臉就問。
靈越沒想到,自己不過是離開片刻,香浮居竟有這麼大的動靜,忙帶著歉意說,「我不過出門溜達了一下,公子呢?」
「公子剛才發了一頓脾氣,不知怎麼引發了舊疾,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果兒在服侍公子吃藥呢!」珍珠雖是說得輕描淡寫,只是她的目光,令靈越感到鋒芒在背。
她急急忙忙走進沈庭玉的房間,廊下的燈光朗朗地照在迎門的屏風之上,富春江景清晰可見。她站在屏風之後,看著屏風上閃爍不定的燈影不知為何竟生了怯意。
「回來了,怎麼又不進來?」沈庭玉的聲音在屏風后響起,低沉而分明,還有一絲不經意間流露的擔心。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了父親,彷彿又回到了幼年,做錯了事,被叫到書房,等待父親發落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忐忑的心情?
她咬著嘴唇,抑住心中的熱流,帶著恍惚的微笑,繞過了屏風。
沈庭玉正坐在圓桌燈下,果兒用帕子輕輕為他拭去嘴角的葯汁。
他瞥了一眼靈越,見她好端端的,略略心安,待到果兒退下,方才一口氣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跑哪兒去了?如今府里不太平,你一個人不要在外面亂走,萬一出了事,如何是好?」
靈越心知理虧,也不解釋,只是老老實實不吭聲,聽著沈庭玉如父如兄般的口吻,一顆豆大的眼淚卻忍不住滴落下來。
沈庭玉見她低眉而立,想起她嬌憨張揚的幼時摸樣,此時頗為後悔自己的情急之語。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他看著她腮邊的一滴淚珠,頓時站起來,不料靈越張開雙臂,竟從後面將他的腰抱住,抵著他的背心輕輕抽泣。
他的身體頓時僵住了,幾乎停滯了呼吸,心中那棵蠢蠢欲動的萌芽,終於衝突泥土的阻擋,長出了枝葉。
「怎麼了,小猴子?」他用小時候的稱呼,溫柔地問她。
背心的抽泣微微停頓,好像聽到她說,「哥哥,真討厭! 人家才不是什麼猴子……」
「哥哥……」那兩個字如同冷水一般潑來,熄滅了他心中的小火焰。他忽然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伏在他背心哭泣的少女,不過還是一個孩子。
是多年前,漫天閃爍的星光下,驚喜地從他掌中接過白玉小猴,聽不清他悲傷告別的孩子。
靈越的抽泣聲漸漸停止下來,她慢慢鬆開了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跟小時候一樣,總是用袖子擦眼淚啊……」沈庭玉微笑著,遞過來一方絲帕。靈越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卻發現他轉身之時,背心之處被她的眼淚浸濕了一大塊。
她這才恍覺方才那突如其來的悲傷,令自己失態了。幸虧沈庭玉全然不在意一般,低頭凝視著桌上跳躍的燭火。半天,才說,「你去洗了臉吧,臉都哭成了花臉貓。」
靈越聽了他的話,慢慢回到了廂房,洗了臉,走到院中。
中庭蔭滿,看似空寂無人,東南角一棵巨大的桂花樹下卻傳來珍珠的聲氣,「半日不見寸心了,他野哪兒去了?一天到晚見不到他的影子……方才公子發病,我都快急死了。」
果兒的聲音響起,「先前我去廚房,路過蒹葭池,看到假山後露出寸心半個頭,我正要叫他呢,再一看原來和一個漂亮的丫頭竊竊私語的,等會回來了審審他。」
靈越走近桂花樹,果然兩個丫頭坐在樹下的木台之上,細碎的月光篩落下來,在風中搖蕩不已。
「要審誰啊?」寸心的聲音忽然從院門處響起,果兒似笑非笑著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寸心瘦長的臉上一哆嗦, 「看你這不懷好意的樣子,准沒好事。」說罷一貓身準備回房。
果兒擠眉弄眼,伸手作勢攔住了他,「我且問你,剛才那個丫頭是誰?」
寸心臉紅了起來,妝模作樣,「什麼丫頭……這府里那麼多丫頭,我哪裡知道你說的哪個?」
「你別裝蒜,就是剛才假山後面,穿著鵝黃裙的丫頭!」
「那個……那是柳姨娘的貼身丫頭,名叫雙成。」寸心忽然扭捏起來,「我看她在那東找西找,便問她是不是丟了東西。果然,她說丟了一枚壓發的髮釵……」
「哎,那雙成是不是跟她的主子一樣,長得也很俊俏吧?」珍珠冷不丁地問道。
「那是當然……」寸心脫口而出,又慌忙掩口,「天快黑了,她長啥樣,我沒注意哈,沒注意。」
眾人看到他的窘態,都笑了起來。
珍珠用扇子一點寸心的額頭,「原來是我的不是,竟然忘記寸心如今長大成人了,看來我得找個機會跟公子說說,替你張羅一個媳婦兒了!」
寸心的臉紅得像個辣椒,半天嘟囔著說,「公子不急著不成家,我急什麼……」
靈越心想,說來也是,沈庭玉如今也有二十二歲了,與她的哥哥雲隨風同齡,足足比她年長八歲。她哥哥早就為她添了侄兒侄女了,他仍是形單影隻。以沈府的財力,就算他體弱多病,也不愁娶不到好女兒為妻房吧?
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公子早已成年,難道沒有媒婆上門來提親嗎?」
寸心看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我們公子十八歲那年,前來提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公子一概不拒之門外。老爺急了,問他可有中意的姑娘,這瀘州城裡的女子,都可以為他聘來,公子卻說自己一個病秧子,也不知道能活幾年,不能禍害了人家的好女兒……」
靈越望著木台上跳躍的一縷月色,淡淡的憂傷瀰漫開來,口中竟是澀然,「老爺能聽之任之么?」
「老爺何嘗不想公子開枝散葉呢? 只是我們公子自小是個有主見的人,他不願娶親,竟連老爺也威逼不得——逼得急了,公子便躲到靈山寺中清修個一年半載。如此三番,老爺也沒轍,也只好聽之任之了。只是可惜了……」寸心將後半句話生生咽了下去,看了一眼珍珠,急忙說,「我們都在這裡,怕是不妥,我去看看公子是否安歇了……」
暗淡的樹影下,珍珠輕輕咬住了嘴唇,清亮的眼眸忽然瞟了靈越一眼,那眼神,讓她立時起了一層細細的麻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