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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仙女殺人

  那是六月里最和暖的日子,浮光靄靄,照在她身上如夢幻一般。


  靈越一步一步,宛如腳下踩著憑空而出的蓮花,緩緩走上華美裝飾的廳堂,泛著淡淡銀紅色光澤的曳地長裙,輕輕掠過光潔的地面,如同行雲流水。


  她在華堂中央站定,低垂的目光不動聲色掃過廳堂之中前來觀禮的世家夫人和小姐們,越過重重衣香鬢影,終於落定在父親身上,父親面帶微笑,與母親並肩坐在堂上,凝望著她的目光里滿是慈愛,她略顯慌張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這是她十五歲的及笄禮。


  十五歲的光陰,恍若流水,將一個頑童洗滌成如花似玉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內心既好奇又歡喜。父親請來了德高望重的劉閣老夫人為她行禮。據說劉閣老夫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七八個重孫子,五六個外孫,個個幸福圓滿,真是一生福壽安康。


  年過七旬的老夫人,髮髻紋絲不亂,面帶著慈軟的笑容,顫巍巍走上前來,在她身旁站定,綉珠早捧著白色的玉盤等候在一旁,盤中的碧玉簪晶瑩翠亮,光澤離合。老夫人將那玉簪輕輕拿起,端詳片刻,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心字髮髻之上。及笄禮成,廳堂里的祝福聲聲,綿綿不斷。


  她抬起低垂的頭,緩緩轉身,望向父親,他的眼睛裡帶著幾許驕傲,隱隱水光閃爍。而站在他身側的母親的眼眸里少見地流露出一種別樣的溫柔。


  「靈越,你終於長大成人了!」父親的聲音竟有哽咽,「變成了一個如此聰慧美麗的姑娘,為父很欣慰,很欣慰!」母親嘴角噙著笑,輕輕扯了扯父親的袖子,「老爺,這麼多人呢,可不要讓人看到了笑話。」


  靈越凝視著父親,發現他近年來頭髮竟然白了不少,眼角起了一道道皺紋,而昔日如芝蘭玉樹般挺拔的身材,也開始佝僂起來。


  她心裡一酸,險些要落下來淚來,強忍住道:「爹爹,女兒以前不懂事,總讓父母擔憂,如今女兒成年,不會再讓父母勞心了。」手中忽然一暖,卻是母親握住了她的手。


  靈越有些訝然地看著母親,母親眼睛裡帶著微微的笑意望著她,她的手那樣地細膩溫熱,在那一瞬間,長久以來與母親隔閡的那道牆好像消失了,歡喜就那麼洋洋洒洒地襲來。


  忽然,母親的手宛如利爪一般,捏得她生痛無比,她驚恐地望向母親,母親表情猙獰來,如癲似狂,發出桀桀的笑聲,在她耳邊狂呼:「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


  一時間周圍的一切飛快地旋轉起來,時光裂成了一塊塊的碎片。她在碎片中奔跑,卻怎麼也跑不出那座巨大的迷宮。


  忽然聽到父親帶著笑意輕聲喚她:「靈越,你又在亂跑什麼呢?跑得滿頭大汗……」


  她又驚又喜,回頭望去,父親不知何時端坐在書房裡,正執筆作畫。手邊放著他最愛的一個雨過天青色的茶杯,新沏的花茶猶香,還在飄著一縷一縷的白霧。一切真實得不可思議。


  她大步跑向父親,然而一道無形的牆阻攔著她,讓她無法靠近。


  她著急地大喊,可是父親充耳不聞。下一刻,一個黑衣人跳下來,用刀頂住父親的喉嚨,逼迫著父親說什麼。父親的手打翻了硯台,染了墨的手在桌子背面畫下了一個圖案。還沒畫完,寒光一閃,父親的血噴薄而出,灑了她一頭一臉。


  她頂著那新鮮的熱腥,忘記了哭泣。


  她聽見本郡資歷最老的仵作蔣之龍的聲音,就像隔著萬丈雲端那樣飄渺,又像近在耳邊一樣真切——


  「驗:青州人士雲從龍,他殺。死者生前有掙扎癥狀,喉管系利刃割斷,一刀斃命。無其他傷口。經驗查,系他殺無誤。」


  靈越猛然從床上坐起,驚懼地喘息著,瞪大眼睛看向漆黑的周遭。


  神識似在九天之外,飄飄蕩蕩,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許久,瀰漫在腦海之中的濃濃血色才漸漸退去,她終於想起自己身在無涯山腳下的客棧之中。


  半個月前的一個清晨,她離別沈府,馬車自瀘州出發,一路向東,至桐城,又折而向北。她算著日子,離八月十五尚早,七月暑熱,每日行路須避開晌午和午後這個酷熱時段,這樣走一陣,歇一陣,昨日才一路顛簸到了無涯山腳下的小城無涯鎮,找了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客棧歇下來。


  第二天一早,黑面矮胖的車夫貴叔,就來向靈越告辭。


  「貴叔,這趕了許多天路,為什麼不多歇息一天,養足了精神再走?」她有些驚訝。


  貴叔憨憨地一笑,撓了撓頭,「俺婆娘要生了,這出來這麼多天,俺這心裡放心不下……俺就不歇息了!公……公子,您一個人在外面可要小心呢!」這一路上,兩個人風雨兼程,早已熟絡,他縱然是個大老粗,也看出眼前的公子,其實是年輕的姑娘所扮,只是不知道她為何要千里迢迢來這個並不繁華的小鎮。她既然不透露,自己也絕不說破。


  到底相伴多日,靈越看著貴叔憨厚的臉龐,竟生出一絲不舍,當即往他手裡塞了一大錠銀子,「恭喜貴叔要當爹了,給孩子買兩身衣服吧。」


  貴叔略略推辭了一下,喜笑顏開地收下銀子,便急急忙忙趕著馬車回瀘州了。


  靈越吃過早飯,便向掌柜打聽如何去無崖山。


  掌柜是個笑嘻嘻的老頭,花白的鬍子一大把了,見她打聽無崖山,樂呵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去不得啊,去不得。」他連連搖頭,似乎這還不夠,又連連擺手。


  「為什麼去不得?」靈越皺起眉頭,望著他發白的臉。


  掌柜看了看四周,示意靈越附耳上來。


  靈越低下頭,他湊到耳邊輕聲說,「山上有鬼!」


  「什麼?」靈越不覺大聲重複,「山上有鬼?」


  頓時刷刷刷的目光齊齊往靈越射來,令她頗覺尷尬。


  掌柜的臉上露出懊悔的神情,連忙噓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打著算盤。。


  「掌柜的,鬧什麼鬼?」靈越忙低聲問。


  「你是外地人吧?你沒聽說過無崖山上十幾年前發生了一樁血案,那屍體啊堆積如山,血流成河啊!」掌柜眯著眼睛說,「官府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什麼來,竟成了一個懸案。」


  靈越的心哐當一沉,眼前驀地閃現燭光之中,母親那驚恐的臉,她披頭散髮,如癲似狂,一聲聲驚叫:「血啊,都是血!」


  她使勁搖搖頭,想將那一幕甩開。


  「死的是什麼人呢?」


  「誰知道呢? 」他壓低聲音道,「縣衙里的邢捕頭有次跟我喝酒說漏了嘴,聽他說,死的人裡面好多是女子,穿著一色兒的黑衣,個個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惜,怎麼都死了呢? 官府判定是江湖爭鬥,管不了,也懶得管,乾脆一把火將成堆的屍體燒得乾乾淨淨!哎喲喲,去看熱鬧的人說,回來幾個月都不想吃肉了……聞到肉味都想吐!」


  靈越聽著他低聲的描述,鼻子似聞到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在熊熊大火中所發出的焦臭。


  「沒有人看到是誰殺的人嗎?」


  掌柜的眸光閃爍了一下,閉緊了嘴巴,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張大傻子看到了……」


  「張大傻子……」靈越低低念著這個名字,「他是什麼人?」


  「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個大傻子唄!」掌柜乾笑一聲,摸了摸鬍子,「傻子的話,誰能信呢?」


  「他看見什麼了?」


  「嘿嘿,他跟邢捕頭說,殺人的是幾個仙女兒,長得可美了……」掌柜嗤笑一聲,顯然絲毫不相信那個張大傻子的話,「大傻子怕是想媳婦兒了,還仙女兒呢!仙女兒能殺人吶?」


  靈越也笑了,「可不是,這麼巧就被他看到了……」


  「那傻子當時在送子娘娘廟前的草垛子里睡覺呢,居然沒被發現……算是命大。」


  「張大傻子現在還活著嗎?」她不經意地問。


  「早死了!」掌柜皺起眉頭,「不然怎麼說他傻? 六月里打雷,他嫌雷公電母吵鬧,竟然跑在屋頂拿著鐵鍬要去捅天……結果被雷劈了!」


  被雷劈了……被雷劈了!靈越忍不住扶額,剛剛有了一絲線索又斷了,就如風中的蠟燭,被無情吹滅。


  「還真是傻!」她嘆了口氣,接著問 「原來如此,鬧鬼又是怎麼回事?」


  「發生了那樣可怕的血案,這誰敢上山?這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有樵夫上山砍柴,回來就嚇破了膽,都說無崖山上陰風陣陣,山谷里總響起女子的哭聲呢!」掌柜的臉白了一白,忽然疑惑道,「公子,你去無崖山做甚?」


  「我……聽說無崖山有一座廟,甚是靈驗。我母親曾經在那燒香許願,後來生了我,現在想起來還未曾還願呢……」靈越靈機一動。


  「你說山上那座送子娘娘廟? 那年發生血案,也不曉得哪個天殺的,竟將廟也放火燒了。虧得我們發現得早,趕過去救火……如今只剩下半邊破廟了,廟裡的姑子們跑的跑,死的死,天曉得如今還有香火沒……」掌柜搖搖頭,扒拉了一下算盤。


  「那可如何是好呢?」靈越露出一副為難的神色。「我還是想上山看看,在菩薩面前燒幾炷香,圓了母親的心愿。」


  掌柜摸著鬍子,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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