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畫中美人
庄妙融帶著奇怪的神色,緩緩走近明月樓。
硃紅色大門並未上鎖,用力一推,久未保養的轉軸發出一聲沉重的吱呀之聲,因門窗緊閉,廳堂隱在一片黑暗之中,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陳舊的霉味,還有一種陳腐的氣息。
待他們的眼睛逐漸適應光線,庄妙融信手拉開一處厚厚的綉簾,推開一扇雕花的綠窗,夏日濃烈的陽光從窗**了進來,幽暗的大廳逐漸明亮,緩緩露出了全貌。兩人都不約而同深深吸了一口氣。原來這座廳堂陳設得十分精美雅緻,多寶架上所陳設的古董,俱是不凡,牆上掛著的幾幅字畫,單看款識便知是前朝書畫名家的傳世之作。
庄公子在一副小畫卷前細細品鑒了一番,訝然失色,「想不到這雪山行旅圖竟是真品,我曾經遍尋江湖而不得,原來就在我家舊樓之中。」
「那幅字是米大家寫的罷?」靈越指著牆上的另一副字問道。那字龍飛鳳舞,鐵畫銀鉤,隱有風雷之勢。
庄妙融湊過去,細細端詳書法,又查看款識,半響撫掌而笑:「果真!莫非這樓是我家的藏寶閣不成?」
兩個人當下如同開啟了尋寶模式,目光灼灼,又發現堂上陳設的畫屏乃是出自金針胡娘子的嘔心瀝血之作,整個大周絕無僅有。
「我竟然不知爹收藏了這麼多寶貝!件件堪稱絕品。」庄妙融再也無法淡定,眉目之中光華閃爍。
靈越暗想,庄妙融的父親書畫鑒賞不同凡響,品味超逸,不知生前是何等樣人呢?她忽一眼瞥見多寶架下的一座畫筒,尚插著幾支紙卷,便拔了一卷出來,原來是隨意練筆的草稿,並未落款,那字俊逸非常,令人遙想,寫這字的人必定不俗。她正欲將紙卷放回,忽然發現一道簾幕之後,隱隱見到樓梯通往上方。。
「庄兄,不如我們去二樓看看,說不定還有什麼更奇特的寶貝呢?」她指著樓梯方向笑道。
「好!」庄妙融迫不及待向樓梯走去。許是經年未有人至,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響,在這樓里回蕩著有點瘮人。
二樓也是窗戶緊閉,簾幕重重。屋頂的亮瓦透出蒙蒙的光亮,房間里十分昏暗不能辨物。
「我去開窗。」黑暗中,庄妙融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摸索著,半晌隨著吱呀的一聲,一排窗戶緩緩打開。
黑暗漸漸退卻,一張慘白的人臉猛然顯現在她的眼前!
心狂跳起來,她不禁發出一聲尖叫。
「靈越,別怕!」庄公子身法奇快,火光電閃間拉住她的手臂退至窗前。
明晃晃的陽光從空曠的窗戶射進來,窗前鳳凰花如同燃燒的火焰,她心神漸定,凝神細看那張人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原來她看到的是不過是一副巨大的畫像,置於綉架之上,畫中人跟她差不多高,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娘親?!」庄公子走近畫像,怔住了。
那畫中的女子果然是庄夫人。畫中的她,正值錦繡年華,一雙眼睛顧盼含情,彷彿與人對視。烏黑豐盈的長發並未挽成髮髻,而是順其自然,從肩頭猶如瀑布般奔流而下。所著一身紅衣,線條流暢,飄然若飛。那畫畫的人顯然用心至極,每一根髮絲,每一個衣裙間的皺褶都畫得一絲不苟,纖毫畢現。
畫像的左下角,題了兩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寥寥十四字,結字遒美,骨格清秀,點畫疏密相間,有如行雲流水,足見用筆使鋒之妙。詩句下方落了一款十分古雅的印章,仔細辨認,卻是「飛揚」二字。
「這是我爹畫的。」庄妙融默然看了半響,輕輕道:「我娘的閨名正是玉煙。我爹生前乃是江南文武雙全的才子,不但武功高強,更擅字畫,以飛揚為號。」
靈越心頭忽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可是我聽聞夫人娘家姓庄?」
庄妙融雙眸閃動,點點頭,「我娘的確姓庄,我的外祖父只生了兩個女兒,並無男丁。兩個女兒又早早歿了一個,只有我娘成家立業,繼承了玄機山莊。我爹實是招贅的貴婿。」
「原來如此。」靈越心下瞭然,微笑著問,「你爹名諱可是歐仲鷹? 我從小便聽爹爹贊道,江南才子歐仲鷹書畫雙絕,又丰神俊朗,有小宋玉之美名。」
庄妙融唇邊揚起淡淡的笑意,眼中浮現出敬仰之色,「我爹大名的確是叫歐仲鷹,文採風流,有宋玉的美譽。」神情又是一哀,「可惜我七八歲的時候,他便仙逝了。
「真是天妒英才。」靈越不覺輕嘆。
「我爹走得早,我對他的記憶實在不多,只記得他和母親十分恩愛。看來這裡是我娘出嫁前住的地方。不知道為何,我小時候竟沒有來過。」他環顧四周,感覺小樓的一切都那麼陌生。
靈越細細端詳著畫卷,輕輕地說,「你爹一定非常愛你娘……你看這每一筆俱是小心翼翼,用盡心思……咦?」
她發現庄夫人畫像上有一處污跡,正想伸出手指擦拭,庄妙融卻笑了起來,「那不是污點,你那日見到我娘時,沒有發現她下巴處有一顆極小的美人痣嗎?」
靈越縮回手指,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在大殿,光線暗淡,我不曾細看夫人,竟沒有發現呢!」
「也是,你當時離我娘那麼遠……我爹真是仔細,連這顆細小的美人痣也著意畫了一番。」他含著笑,忽然笑容凝滯,聳了聳鼻子,「靈越,你可聞到有什麼怪味道?」
「嗯,我早就聞到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怪味道,想來這樓這麼多年一直關門閉戶,空氣不暢所致……」
她說著,隨手將所有的窗戶打開,一時陽光大盛,夏風穿窗而至,果然不到片刻,怪味全消。
房中的景象在朗朗日光之中顯露無疑,原來是一個極為精美的閨房,輕羅紗帳,床雕芙蓉,枕綉鴛鴦。又有重重珠簾,閃著瑩瑩光澤,如夢如幻,吸引著靈越情不自禁走過去。然而那珠簾之後只是一張小榻,想來從前丫頭僕婦值夜所用。如今榻上綺羅仍在,人影渺無蹤影。
她捲簾而出,庄妙融依舊立在畫像前,凝視著畫中的庄夫人。
「我早就聽聞,我娘年輕時是名動天下的美人,今日一看,原來娘真的是不負盛名。」
「夫人現在也是花容月貌,不減當年啊。」她立在綉架之後,望著那影影綽綽的背影。
「畫上的娘明艷生輝,少了如今的威嚴之勢……」他沉默了半晌,有些悵然,若娘還跟畫中一樣,是不是會對自己少幾分厲色呢?
「夫人如今可是一庄之主,自然不怒自威……」她應著,眼睛卻粘在了畫像背後。
那……那些污點是什麼?
她將一根手指在唇間潤濕,不動聲色地過去,隨意地蹭了蹭,然後後退幾步,若無其事到了窗邊,在陽光下細看,是淡淡的紅色,湊到鼻端,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味道。
這是血跡!
她重新走到畫像後面,那些污點似噴洒而成,並非滴出。
難道這樓里曾經發生過血案嗎?
庄妙融正用絲帕輕輕拂去畫像上的浮灰,「早知道娘的畫像在這裡,我應該帶去弦月居精心保管才是。」
「是啊,這麼美麗的畫像,放在這裡,真是明珠蒙塵。」她看著畫像,慢慢地說。
「哇啊……哇啊」一陣刺耳的烏鴉叫聲傳來,嘶啞難聽,嚇了靈越一跳。
她循聲走到一排敞開的軒窗前,往外面看去。窗后竟是一大片黑幽幽的山林,密密麻麻的藤蘿爬滿了參天大樹,將整個林子纏得嚴嚴實實。在這晴朗的夏日,陽光竟似無法穿透般,入眼只覺說不出的幽暗陰森。
「庄兄,快過來!」她喚來庄妙融,「這後面通往哪裡?」
庄公子看了看,恍然道:「這後面是我莊家的禁地。從我記事起,山莊就有禁令,禁止任何人踏入這片密林。」
「你從來沒有進去過?」
「沒有……我娘向來言出如山,雷厲風行,這山莊上下莫敢不遵從她的指令。」庄妙融苦笑道,「我從小就怕我娘。何況這禁令自先祖就流傳下來,我莊家兒女自然遵守。」
「庄夫人巾幗不讓鬚眉,玄機山莊這些年在江湖上的威望如日中天,怎少了庄夫人苦心經營?夫人治理山莊自然令出必行。」靈越看到庄公子眼中難得一見的窘態,瞭然一笑。
庄妙融望著那片密林,「我幼時總疑心那禁地里是一片墳墓,莫名有一種懼意……」
「公子,這座小樓平日里夫人也禁止任何人踏入的。」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令人聞之如墜冰窖。
「上官叔叔?」庄妙融一驚,他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竟然不知道管家何時進來。
上官管家,站在一片陰影里,如一座鐵塔般站得筆直,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他催促道:「還請公子和小姐儘快離開,以免夫人怪罪。」
「好,我們這就離開。」庄公子很快恢復如常神色。
兩人飛快下樓,待走到樓下,靈越情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小樓,不苟言笑的上官管家立在窗邊,似乎與厚重的簾幕融為一體,只有一雙冷漠銳利的眼睛正直直地盯著她和庄妙融。
那目光,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