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鬼面人乍現
一聽到那鈴鐺響,小時候的她便會坐立不安,央求綉珠出去給她買一盒來。綉珠便會嘟著嘴說,「我的三小姐,府里做的什麼糕點沒有呢?便是牛皮糖也是備著的,我就去廚房取一碟來給你吃。」
她卻搖著頭,抱住綉珠,「我的好姐姐,我不要吃府里的,我就想吃外面的……」
綉珠被她纏得沒法,只好依著她,去小抽屜里取來散碎的銀子,去了街上,再回來手上就多了一個碟子,裡面裝著條條外層粘裹著噴香芝麻的牛皮糖,透明色澤晶瑩誘人,她迫不及待地放進嘴裡,細細嚼來,滿口都是又香又韌。
「外面做的牛皮糖就是比府里好吃一百倍!」她得意洋洋地告訴綉珠。綉珠卻捂著嘴笑倒在一旁,原來是採薇給她支了一個招兒,她剛入口吃的,哪裡是什麼外面叫賣的牛皮糖,分明就是府里廚娘做的。
靈越想起兒時往事,仰望著頭上迢迢的星河,不覺淡淡微笑,在這一瞬間,她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也將一些滾落的熱淚輕輕抹去。
忽然一聲嘆息在身後幽幽響起,在這萬籟俱寂的月夜,低沉而又分外清晰。
靈越的頭皮發麻,只覺一股寒意從後背直竄至全身,她忙鬆開自己的雙手,強令著自己轉身望去。
這蘇州的院落並沒有院門,不過是假山月門互為障蔽,此刻在明亮的月光下,靈越清楚地看見一個黑影立在月門之中,似乎正凝視著自己。
她被一種強大的懼意控制著,雙腳如同生了根一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她竟無法命令它們移動分毫。
一片薄薄的雲彩緩緩飄來,將月亮輕輕籠罩其中,月光頓時變得模糊。
就在這時,那個黑影動了起來,極其緩慢地向她靠近,一步一步地,如同深夜之中的鬼魅。
靈越驚懼之下,瞪大了眼睛,忘記了驚叫,聽憑那個黑影越走越近,漸至近在咫尺。
浮雲漸漸被風吹散,月光重新明亮起來,將那個黑影照得清晰無比。
眼前是一張極其恐怖的臉,甚至根本不能稱之為臉,叫鬼面也許更加貼切。那上面的五官似乎被一隻殘酷的手肆意揉捏,以至血肉難辨地堆積在一起。在一片觸目驚心之中,兩處幽微的亮光略略閃動,似與靈越對視。
「你……你……到底是誰?」靈越無法控制聲音中的顫抖,驚恐如同魔鬼橫空而來,深深扼住了她的咽喉。
鬼面人啊啊了兩聲,並不回答。
「你要幹什麼……」靈越的腳忽然之間好似恢復了力量,不由自主地後退。
她每退一步,鬼面人就緊緊跟上前一步。
不知退了多少步,她的背終於重重地撞到桂樹上,已然無路可退了。
「你是花間谷派來的嗎?」靈越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
鬼面人似乎微微一怔,不言不語,猛然向她舉起了手。
靈越背靠著大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本能地將雙手舉到自己的頭頂,發出一聲尖叫。
難道就要這樣死去嗎?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她還沒有替錦娘報仇,還沒有找到親娘,怎麼能這樣死去呢?
靈越等待著的最後一刻卻遲遲沒有到來。
她猛然睜開眼睛,眼前卻空無一人!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小吉祥穿著睡衣衝出來,「你方才叫得好可怕!」
靈越的雙眼發直,神情獃滯,她好似問小吉祥,又似喃喃自語,「鬼面人呢? 怎麼不見了?」
「小姐,什麼鬼面人? 你是不是夢遊了?在說夢話?」小吉祥牽著她的手,發現靈越手心裡都是汗。
「你剛才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什麼人嗎?」靈越的雙眼漸漸清明起來。
小吉祥往四周看了一眼,月光如鏡,照得四下分明,哪裡有什麼人影鬼影? 她肯定地搖搖頭,「我剛才什麼都沒有看見,你定是夢魘了!小姐,我扶你回去睡覺。」
「嗯,你說的是,我已經清醒了,自己能走……」靈越緩慢地隨聲附和,露出極其古怪的神色。
待到小吉祥進了房間,她在廊下稍稍停駐。
分明的月色映照之下,她伸出了緊握的右手,緩緩攤開掌心,那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小小的紙包。
她低頭輕嗅,絲絲的甜香幽幽撲入鼻端,那正是她方才懷念不已的舊時味道。
靈越心頭狂跳,幾步奔到廊下,將紙包剝開,小小的紙包里,竟然裝著幾塊糖。
蜜色的糖身,點點雪白的芝麻點綴其上,帶著濃濃的桂花香,正是小時候經常吃到的桂花牛皮糖。
難道方才突然出現的鬼面人,並不是要來傷害她,而是為了送給她這包桂花牛皮糖?
靈越重新躺在床上,感覺匪夷所思,左思右想,終是不得其解。等到天色將明,窗戶透出一片魚肚白來,方才倦極慢慢睡去。
這一睡便到了日上三竿,她打著呵欠,從綉著百蝶穿花的華帳中微微探出頭來,看到小吉祥早就醒了,正在鏡台前梳妝。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小吉祥長得也是極俏麗的,她端坐鏡前,長發委地,鏡中映出少女如花的面龐,往常低垂的劉海分到了一側,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與平時大不一樣。
她不覺半坐起來,靠在床頭,痴痴地看著小吉祥細嫩纖長的手指,將一頭又黑又亮猶如綢緞般絲滑的齊腰長發,三下五下便極其靈活地盤成一對雙髻,又用玉梳正要將偏在一邊的劉海兒跟往常一樣梳到額前。靈越忙叫住了她:
「哎,不要把劉海梳下來,梳上去多好看啊!」
小吉祥猛然聽到她的聲音,舉著玉梳的手停在半空之中,慢慢放下來。她抬頭在鏡子里找到靈越,圓圓的蘋果臉上綻開甜甜的笑容,「小姐,你睡好了?」
「睡得不太好,一直在做夢。」
「昨夜你夢魘了……樣子嚇死我了。」
小吉祥說著,最終還是將劉海梳了下來擋住了額頭,「偏到一邊真不習慣。」
靈越扶額哀嘆,「真是白瞎了你的漂亮額頭。」
小吉祥笑笑,起身向她走來,「小姐,你的胳膊好一些了嗎?」
靈越摸摸左臂,點點頭,「已經好多了,總感覺有些癢。」
「可能在生肉呢,那就快好了。」小吉祥替她穿上粗藍布的衣服,臉上忽而露出嫌惡之色,「昨日的李氏真是囂張,真不明白這樣令人討厭的女人,為什麼會討慕容白喜歡?」
靈越的心頭一跳,她凝視著窗外蔚藍的天空,一絲兒雲彩也無,如同玲瓏剔透的水晶,「時日尚淺,哪裡談得上喜歡不喜歡?慕容白不過是借她們來羞辱我罷了。他對什麼神偷白玉龍耿耿於懷。」
她忽然想起來,小吉祥一直服侍裴之翠,肯定熟悉兩個人的過往吧?
她在雕著牡丹花的銅鏡前緩緩坐下,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不經意問小吉祥,「白玉龍很久沒來找我了呢!」
小吉祥的動作果然微微一滯,不過只是極短的一瞬,短得幾乎無法令人察覺。她彎身拿起玉梳將靈越的頭髮一梳到底 ,銅鏡里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她十分驚訝的聲音傳來,「小姐還記得白玉龍?」
「我哪裡記得,只是慕容白非說那人……是……是我的情郎……」她帶著羞怯的情態,就像一朵不勝涼風的蓮花。
「小姐還是不要提那個人的好……」
「為什麼?」
「小姐,你不記得了嗎? 他是個江洋大盜,官府通緝的要犯,人人得而誅之……」小吉祥的聲音急促起來,「何況小姐如今嫁入了慕容家……你們終究是有緣無分,還是忘了他吧!」
「我不記得了……我甚至忘記了我是怎麼和他認識的。」靈越裝作懊悔的樣子。
小吉祥直起身來,看著銅鏡中的她,眼睛里浮現起極其溫柔之色,「小姐,你很小就認識他了……」
「啊,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是哪一年認識他的?」
「小姐真的不記得了?」小吉祥皺起細長的眉毛,烏黑的眼睛里閃爍著波光,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將這段故事告訴她。
「真的不記得了,你快告訴我。我快憋死了。」靈越的雙眸里充滿了懇切之色,她從小就知道這種神色是極為楚楚可憐的,幾乎無人拒絕。
果然小吉祥繼續將她的長發綰起,猶豫半天,終於開口道,「那時候,小姐不過七八歲,還是一個毛丫頭,成日里喜歡裝作一個小男孩,非要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老爺身後跑東跑西。老爺十分疼愛小姐,說你將來總要擔起大風鏢局的擔子,不如就跟著歷練歷練吧。於是,老爺去鏢局裡料理事務你要跟著,老爺去碼頭看貨驗貨你也要跟著,夫人沒辦法只好叫我也跟著你……」
靈越聽著,嘴角露出微笑,心想,原來裴之翠小時候跟自己還有幾分相像呢。
「有一年下了一場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天冷極了,簡直是滴水成冰,老爺有事要出去,小姐你吵著要去,被夫人嚴厲制止了。沒想到老爺前腳上了馬車離府,你後腳就拉著我偷偷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