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鮮衣怒馬少年時
漫天的煙塵遮蔽了日光,空氣中瀰漫一種詭異的肉香,伴隨著焦臭的味道。他心急如焚地跑進父母所居的靜園,一進月門幾乎被一具燒焦的屍體絆倒。靜園的火勢滔天,地上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被長劍貫穿,有的被砍成兩段。還有幾個人全身籠罩在火球之中,在地上翻騰,奔跑,發出凄厲的哀嚎,令人不寒而慄。
「爹……娘……青兒!」他一路找尋,一路奔跑,一路凄惶地呼喚著世上最愛的人。
只有霹靂啪啦燃燒的脆響,卻無人應答。
他不顧一切想要衝進屋內尋找爹娘和妹妹,葉歡流著眼淚死死地抱住他,「火太大了,伯父伯母未必在裡面!肯定在別的地方!」
葉歡的話讓他冷靜下來,慕容山莊修有多條避禍的暗道,如此危急時分,他們定然不在靜園。
他存在一絲僥倖,當下發了瘋般奔向後花園。然而後花園比之靜園好不了多少。地上已然血流成河,府里的護衛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都沒了氣息。
後花園的假山暗道已然打開,假山周圍被架起了柴火,正在熊熊燃燒。
「爹!娘!」他瘋狂叫著,慌忙拿起園丁用來澆水的木桶,在荷花池裡舀水,一桶又一桶不知疲倦地向那烈火撲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暗道口的火舌終於被澆滅。
他衝進暗道,找尋著爹娘。奇怪的是,爹娘居然不在暗道里。
他那破滅的希望重新燃燒起來,他幾乎是狂喜般衝出去對著葉歡高喊:「我爹娘可能沒死!他們不在裡面!」
然而葉歡抬起頭來,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葉大哥!葉大哥!我爹娘不在暗道里,肯定沒被燒死!」他搖著葉歡的肩膀,欣喜若狂,葉歡的雙眼卻空洞地看著他,用一種被抽幹了靈魂的聲音,告訴他:「青兒死了……」
青兒死了?青兒死了!青兒死了!他回過神來,氣憤地反駁,「你胡說,沒有看見她的屍體,就不能說她死!」
葉歡的眼睛慢慢垂下,他順著那痛不欲生的目光往地上緩慢地看去,荷花池裡漂浮著一具屍體,黑色散亂的長發如同水草一般在水波里一盪一盪,漲滿了眼帘,淡綠色的裙子如同浮萍一般飄在水面上。她的背心赫然插著一柄長劍,鮮血印染在她銀白的衫子上,就像一朵盛開的紅蓮。
他的心好像被摘走了一般,沒有了任何跳動。他茫然地走過去,葉歡卻先他一步,撲通一聲跳進池中,將青兒抱在懷裡。她滴滴答答的鮮血染紅了葉歡的下衫,葉歡渾然不覺,只是痴痴地看著她的臉,那本來嬌美如花的臉,在水中浸泡得蒼白髮皺。
青兒,你一定很痛吧!你本來就是個愛嬌的少女,平日里磕著碰著,都要找娘和哥哥撒嬌。而現在你的雙腿已經燒沒了,利劍穿胸而過,該多麼痛啊!你一定很痛,你四顧呼救的時候,我這個哥哥卻在恣意歡笑。你被烈火焚身的時候,我還在欣賞著汗血寶馬。
所以你恨哥哥,連一個夢都不曾托給我。
他盯著妹妹的屍體,痛苦和自責潮水一般襲過來,將他擊倒在地。
葉歡忽然發出長而悲愴的尖叫,他叫著青兒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滿腔的憤恨無處可泄,只將掌風掃得滿池春水,激蕩不已。
葉伯伯帶著人趕到了山莊,周圍村莊的村民也帶著桶和盆趕來,幾乎同時,蘇州知府也帶著大隊人馬上庄來救火捕匪。
大火燒了足足一天一夜,終於熄滅。可是官府搜遍整個偌大的山莊,只有燒成黑炭的屍體,經過辨認,都是山莊護衛,終於哪裡有匪寇的半個影子?他不死心,和葉伯伯又帶人,將山莊里裡外外搜尋了一番,任何角落都不肯放過,終於在後園一處假山狹小的山洞裡,發現了母親和大管家歐陽平的蹤影。
平叔被發現的時候,驚恐著死也不肯離開那個小山洞,他的面部被燒傷,難以辨認,聲帶也受到了損傷。
歐陽平緊緊地護住母親,不讓任何人靠近。手中一把長劍指著他和葉伯伯,一遍又一遍用那嘶啞可怕的聲音重複著,「有匪寇來襲,快保護老夫人!」
母親全身燒傷,面目全非,已是奄奄一息。他和葉永城不停地安撫歐陽平,終於讓他平靜下來,將母親送出了山洞。葉永城請來的大夫立刻為母親診治,費盡心力終於撿回了一條命。但是母親受的刺激太大,神經受損,從此瘋瘋癲癲。
他還記得那個夜晚,全身包紮著繃帶的母親,終於從昏睡中醒來,渾濁無神的眼珠轉了轉,便瞥見了案上的燈燭,便癲狂地掙紮起來,「火!火!快滅火!山莊燒起來了!」
他迅疾地吹滅了燈燭!母親的身體還是抖動不已,她的力氣前所未有地大,幾乎要掙脫他的懷抱,「快去滅火啊!啊,他們衝進來了!青兒呢?青兒!快到娘身邊來!」
他淚流滿面,緊緊地抱住母親,就像她小時候曾經那樣抱住他,「娘,火已經滅了!山莊沒事了!青兒睡覺了,噓,你這麼吵會弄醒她,她會不高興的!」
母親在他的撫慰聲中,漸漸平靜下來,「青兒睡了?嗯,不要吵醒她!讓她好好睡吧!」
他聞著母親身上的葯香,慢慢心安定下來。
他和葉伯伯還在後園找到了父親的屍體。
屍體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他們根本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想不到一代英雄豪傑,竟會命喪不知名的匪寇之手。
他的屍體已成焦炭,雙手幾成灰燼,右手焦骨之中,套著一個玉扳指完好無損。那正是歷代慕容山莊莊主所持信物。
他跪在父親的屍骨旁邊,顫抖著雙手,伸手撫摸著父親的右手。
那隻手,早上還曾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意識到作為慕容家的子弟,那份驕傲和責任。
而今,這隻手已然化為灰燼,空留焦黃的屍骨。
他一直強忍住不讓掉落的眼淚,終於噴洒出來,落在父親的屍骨上。
葉伯伯沉默良久,低聲勸慰他,「哭吧,哭吧,哭個痛快,哭完了挺直脊樑,將來找出你的殺父仇人,用他們的血來祭奠你父親的在天之靈,還有這山莊上下五十三條人命。」
是的,山莊上下五十三條人命,五十三張他自少年時就熟悉的面孔。
那裡面,有日夜盡忠職守跟隨父親出生入死的護衛,還有狡黠愛偷懶的廚娘,喜歡佔小便宜的園丁,早上羞澀地為他擦汗的大丫頭錦繡。
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將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山莊,化為人間煉獄。
那聲聲凄厲的哀嚎,在他的腦海中日夜不休,訴說中他們的冤屈。
葉永城和他都十分疑惑,何方來的匪寇如此厲害,若說廚娘園丁丫鬟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不能躲過殺戮,那山莊里還有三十多位山莊護衛,俱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豈能如此輕而易舉地一併殲滅?
官方的仵作驗取了以一具未曾燒毀的護衛屍體,發現骨髓發黑,鼻腔有濃煙,而喉嚨卻未見煙塵,因而做出推斷,護衛們乃是先中了劇毒,後來才被大火所焚。
葉永城和他的看法一致,認為有人在案發前混進山莊,在飲食或者井水之中下毒,再引匪寇攻入山莊,大舉屠殺。最後放火焚屍滅跡。
這顯然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屠殺。
「慕容世家在江湖行走多年,結下仇敵也未有可知。」葉永城後來長嘆,「如今匪寇精心謀划之下,竟連一點蛛絲馬跡都難找尋。為今之計,先令喪者入土為安,再慢慢尋找線索,揪出那幕後指使之人,為世兄報仇!」
父親出殯那日,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幕低垂,暗沉不辨路徑。
姑蘇城外西山乃是慕容家族的祖墳山,父親正當盛年,並未早早準備福地。只能靠著祖父,現行起穴。
而那些在大火中喪生的亡靈,則葬在附近的山頭,從此之後陰風陣陣,怒號聲聲。
只有他的妹妹青兒,未婚而亡,依制不能入祖墳,孤零零地一個人葬在一個臨近的山頭,與將她視之為掌上明珠的父親遙遙相望。
在她凄清的墳墓前,他和葉歡相對無言,唯有將一壺又一壺的烈酒,送入斷腸。
良久,葉歡紅著眼睛問他,「你曾說,要問我一個問題,不許撒謊,不許躲閃,那是什麼問題?」
他如同被利劍刺穿,頓時心痛難抑,他從唇齒之間艱難地回答,「那個問題,在今天已經不必問了。」
葉歡沒有再追問。
荒野之上,新生的綠草茵茵,間雜著不知名的野花綿綿開滿山坡。暮春的微風吹過來,濃郁的花香撲鼻,夾雜著令人悲傷而濕潤的氣息。
這是一個春日,跟無數個春日一樣,只是他知道,他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