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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聒破相思夢不成

  靈越握住她的手,想來她被帶到花間谷,便被洗去了一些記憶。不知道花間谷中其他的女子,是否也是如此?


  夜色漸濃,慧娥鋪好床,請靈越就寢。她打發走另外兩個小丫頭,便在床邊的軟榻上蜷著身體,半靠半卧起來。


  靈越見這長樂宮中的床極大,便對她道:「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不如你陪我一起睡吧!」


  慧娥驟然變色,連連擺手,「宮主,尊卑有別,慧娥不敢如此妄為。若是主人知曉,一定會將慧娥送到蓮池……」


  蓮池?又是蓮池!難道這蓮池是花間谷的行刑之地不成?她有心再問,卻見慧娥嚇得發抖的模樣,只得作罷。


  一連幾天,那少年卻沒再露面。


  「主人好像是出去了。」慧娥告訴靈越,但是她地位卑微,並不知道更多的消息。


  靈越聞言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少年花樣百出,她疲於應付,實在是勞心傷神。


  「主人曾有令,無憂宮主可以在宮中任意走動,除卻聖殿,皆可自便。」慧娥說。


  那少年的確也這樣跟靈越說過。難道他不怕自己窺探到花間派的秘密了嗎?


  更深切的不安宛如蜿蜒的藤蔓漸漸佔據靈越的心頭:或許,他之所以有這樣的自信,是篤定她會成為自己的禁臠,永遠也無法逃出這南詔王的古行宮?


  靈越思忖著,慧娥笑問:「宮主煩悶,可要奴婢陪你四下走走?」


  「好啊。」她點點頭。


  一道流雲浮橋宛如彩虹若隱若現,慧娥引著靈越,穿過重重水霧,到了一座綠意蔥蘢的庭園。


  這庭園小巧玲瓏,只種得十幾棵茶樹,卻似藏著一個春天,奼紫嫣紅開遍,更奇的是,有一株山茶花同根而生,卻一裂而為二,並肩而立,白的白,黑的黑,說不出的詭異。


  那白色的山茶花,白得像高山飛瀑濺出的水片一樣晶瑩、一樣的沁人心脾。但它又不會剎那間消失,而是靜靜地呈現,冷眼看人;再看那身旁的墨茶,與其說是一團墨,那不如說它是麗日下千尺深潭的深沉,帶著波光,又帶著陽光,靈動至極。


  「想不到還有這樣奇特的山茶花,不知道可有名字?」靈越忍不住讚歎。


  「此花有名。」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說不出的淡漠。


  靈越循聲望去,原來花樹掩映的深處,竟有一張石桌,桌上一盤棋,正有一人手執黑子,似在思索。


  身旁盛滿花朵的樹枝壓了下來,細碎的陽光從綠葉之中如雨滴一樣的落在她身上,花影重重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見一襲青綠色的袍子拖在了地上,彷彿雨後滴落的翠色。


  靈越向她緩步走去,身後的慧娥卻戰戰兢兢,躑躇不前。她想拉住靈越,又不敢動靜太大,驚動那執棋之人。


  靈越笑問:「敢問姑娘,此花何名?」


  那女子抬起頭來,一張臉平淡無奇,唯有一雙眼睛澄澈無比,如秋波瀲灧,卻令人心生寒意。


  慧娥硬著頭皮上前行禮:「奴婢慧娥見過風使大人。」


  原來這就是花間谷的風使?

  那風使看見靈越,眼波恰似染上山茶花的清艷,她的縴手放下棋子,嘴角勾起一絲朦朧的微笑。那原本平淡無奇的臉,因這一笑,頓時活色生香起來。


  若前一刻她不過是中人之姿,這一笑已能傾國傾城,叫人移不開眼睛。


  靈越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在風使開口之後,更為強烈。


  「此花名甚為不祥……你不會想知道的。」


  「願聞其詳。」


  「此花一黑一白,彷彿幽冥使者,名為無常,又名勾魂。」


  她淡淡地回答,笑容更為動人,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翠色的衣裙。很少人能將這鮮翠穿得如此清雅脫俗,除了一個人。


  靈越的心越來越沉,聲音無比酸澀:


  「綠綺……」


  「無憂宮主真是好眼力……」綠綺露出讚歎之色,「陶婆婆說你中途被人救走了,想不到山不轉水轉,你我竟在此重逢,想來真是緣妙不可言。」


  「真是有緣。」靈越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擠出這四個字。


  綠綺抿嘴一笑,轉頭對手足無措的慧娥道:「還不奉茶來?我與無憂宮主乃是舊識,正要好好敘舊。」


  慧娥立時跟得大赦一般,消失在花影之中。


  綠綺凝望著靈越,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靈越忍不住譏諷:「此時花開正好,風使大人心愿得遂,不知道嘆什麼氣?」


  「無憂宮主,我是為你而嘆。」綠綺緩緩坐下,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之上。


  「你將我送入牢籠,又為我而嘆,豈非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


  綠綺側眸而笑,「你可記得,我是極讚賞你的,甚至捨不得殺你……」


  「那真是要謝謝風使大人對我的賞識了。」靈越宛如刺蝟一般,張開了身上的刺。


  綠綺只是微笑,她又下了一步,卻被另一個自己吃掉了一子,懊悔不已。


  「一個人下棋豈非太寂寞?」靈越在另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


  曾經,也有一個人,素衣如雪,在窗下獨自奕棋,冷峻如山。


  「獨自對弈,自有妙處。自己亦是對手,對手亦是自己。雙手博弈,方能揣摩彼之想法,預知下一步的行動,遇見更厲害的自己。」 綠綺淡淡地回答。


  「你可知道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一個人?」靈越看著綠綺美麗的眼睛。


  「難道是慕容白?」她眼波流轉,「我也曾見他獨自奕棋。他怎麼說?」


  「他並沒有回答我……」


  「你若是想探問慕容白的消息,不妨直說……我倒不介意告訴你。」綠綺掩口而笑。


  「你離開了慕容白?」


  「不錯,我收到撤退的消息,自然就藉機退出了慕容山莊。」


  「他對你一往情深,你如此一走了之,慕容山莊豈非鬧翻了天?」靈越不禁同情起慕容白來,連番變故,怎生消受?


  「看來你對那慕容白倒是挂念的緊……」綠綺的一雙妙目淺笑連連,「可憐那慕容白卻是個傻子,到底誰是自己的意中人竟也分不清……」


  靈越不想與她多加解釋,只是微笑,「他的意中人自然是你,只怕現在尋找你呢。」


  「他喜歡的人是高君玉,如果真的高君玉就在他的身邊,他又何必大費周章滿江湖找高君玉呢?」


  「你……你是說真的高君玉並未被你殺死?」


  「瞧你說的,殺人又沒有什麼樂趣可言,難道在你的眼裡,我是一個殺人狂魔么?」綠綺皺起眉,搖了搖頭。「真的高君玉當然還好端端地活著,此刻就在慕容山莊,不過……」


  她又露出狡黠的微笑。


  「不過出了點意外,失去了點記憶是吧?」靈越苦笑,「你們倒是很喜歡用這一招。」


  「這一招,委實好用……」綠綺的眼眸里別有深意,「你說呢?」


  靈越只恨她當初為何不將那花間奇典好好地看一遍,如今後悔也來不及。


  慧娥端著托盤,緩緩從花間走來,放在石凳之上。她靦腆地行禮道:


  「請宮主、風使用茶。」


  綠綺端起白玉杯,望著杯中的浮沉的微末,微微皺起眉頭,卻不再說什麼,只是放下了杯子。


  慧娥的眼圈又紅了,靈越拉住她的袖子,轉身就走,「這裡的茶花雖好,我卻瞧著心煩,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綠綺恍若未聞,指尖棋子輕落,脆響不斷。


  走了良久,慧娥在一處高高的宮殿前停了下來,幾乎要哭出來:「宮主,我是不是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做不好?」


  「寸有所短,尺有所長,或許你不會練武不會泡茶,但是必定有你擅長的地方……你不是會做衣服么?」


  「可是谷中姐妹哪個不會做衣服……這本是女兒家必學的,也算不得什麼。」慧娥十分失落,悶悶不樂。


  靈越心想,陶婆婆怎麼會尋來一個一無所長的人呢?或許慧娥有別的用處。


  她仰望那山頂之上白色巍峨的宮殿,宛如白雲在林間影影綽綽。山崖石壁中有幾道瀑布涓涓流下,皎潔晶瑩,一嘆三詠,奔瀉而下。


  「那是哪兒?」


  「那是步雲宮……聖殿所在之地,未經主人允許,是不可以去的。」慧娥慌忙搖手。


  「我不去就是了,你不必那麼害怕。」靈越只得安慰她,這小鹿一樣的女孩,身處詭譎的花間谷,真是步步驚心。


  兩個人在南詔王華美的宮殿之中走走停停,終於在一處高台停下來。她倚在闌幹上,從山頂眺望,腳下的大片蒼綠的山林,林間若有若無的流雲在風中淡然行走。更遠處是一層層的梯田,宛如條條寬窄不一的銀帶,明亮如鏡,波光閃動,映照著長天。


  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罷。


  她甚至能聽到風中隱隱傳來的裊裊歌聲:「阿哥阿妹的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流水也會有時盡, 阿哥永遠在我身旁。阿哥阿妹的情意深,好像那芭蕉一條根。阿哥好比芭蕉葉,阿妹就是芭蕉心……」


  纏綿的歌聲,隨風流轉,叫人生出幾許惆悵,幾許痴情。


  靈越想起曾經與路小山被轡而馳,而今天隔一方,不知今生能否再見,心口如同壓了一塊千斤重石。她煩悶地對慧娥道:「回去吧!」


  慧娥正聽得痴迷,「宮主,很好聽啊……」


  一回頭,卻見宮主已經頭也不回地獨自下了高台,大風吹起她暗紅的衣裙飄帶,宛如風中顫抖不已的落紅,既凄美,又哀艷。慧娥的心頭不知為何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下一刻那凄艷的身影就會臨空而去化為飛煙。


  她急急忙忙趕上前去,亦步亦趨跟在宮主的身後。


  山間的情歌漸漸停歇,只剩下一片山風忽忽,凌空而至,聒碎相思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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