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六皇子
第10章 六皇子
“來碗茶!”
一聲響亮的吆喝後, 向家茶水店的小二弓著背,提著茶壺從後堂走出來,嘴上大聲應了一聲“好嘞!”
他穿著半舊的短打和褐色的麻布褲子, 肩上搭著條幹布巾,殷勤地笑著,拿了茶碗放在新進來的客人麵前,動作不慌不忙地注水倒茶。
“客官,這杯粗茶您先漱漱口。”
這裏是蘇州轄下一個小鎮, 鎮上隻有這一間茶館, 館子裏生意還算不錯,茶客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說笑, 他們大多數穿著長衫,少有幾個人穿著短衫和褲子, 每個人桌前擺著一個大茶碗,騰騰冒著熱氣。
這會兒正是清晨時分,好些人剛起床就來了茶館過早,有那不講究的,茶水端上來先拿兩指蘸著水, 抹抹自己的眼角,然後使勁兒睜睜眼睛, 好似剛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然後沿著碗邊,吹去滾茶上麵的浮沫和茶梗, 略抿兩下, 拿出煙槍和煙袋,美美地抽上幾口, 這才跟旁邊的人說起閑話。
林浪來得不算早, 他進茶館的時候, 幾乎每個桌子上都坐了人,沒多做講究,找了個角落在一個壯實的漢子旁邊坐下,他主動跟人打了招呼。
“老哥,起得早啊。”
那漢子抽著卷起來的葉煙,一看就是質量不怎麽樣的國產煙,在升騰的煙霧中看向林浪,聲音粗糲憨厚:“不早了,在這兒坐一會兒就走了。”
漢子是附近工廠裏的搬運工,家就在鎮上,因為上工時間早,所以每天都來茶館過早,這裏的茶館淩晨四五點就開門了,後廚燒的是舊式的老虎灶,灶板上打著好幾孔灶眼,很多茶客早上會帶著昨晚準備好的吃食,借這裏的老虎灶熱一下,再泡上一碗茶,熱騰騰的一頓早飯就下肚了。
這家茶館的老板向春發去年得病死了,現在管著生意的是他家的大兒子向宏和大兒媳王秀琴,別看這家人風評不怎麽樣,可做生意卻很有一套,本來向家茶館的生意已經不怎麽好了,可自從向宏接手茶館後,就吩咐夥計淩晨開店,還免費給茶客熱飯熱湯,待客的態度也比從前周到許多,就這樣,館子生意倒是越來越好。
林浪:“我就說怎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原來是換了老板,聽老哥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前幾年我到蘇州尋親的時候還來這裏喝過茶呢,我恍惚記得,那時候茶館裏有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好像是老板的外孫女來著,怎麽,她現在嫁人了嗎?”
漢子哈哈一笑,猛拍了林浪一下:“你這個後生,我說怎麽跟我提起這個,原來是惦記起了漂亮姑娘,不過啊,你可是白惦記嘍。”
林浪:“大哥,這是怎麽說?她嫁人了?”
漢子搖頭歎了一聲:“這咱也不知道,不過這姑娘是個可憐的,她爹沒了之後娘就改嫁了,後來兄妹倆被向家老夫妻接到了向家,她爹留下的錢財和鋪子也被向家收走了,聽說在向家過得不咋好,長大了還被黑心的向老頭和老太弄到了上海去賺錢,不知道經了什麽事兒,回來的時候肚子老大了,後來這姑娘她哥把向家好一頓打砸,帶著妹妹搬走了,也不知搬去了哪裏。”
原來是這樣,那個姑娘被外家送到上海,結果大著肚子回來,那肯定是在上海經了不好的事兒,她那副長相他是見過的,很招人,而且又沒什麽背景和靠山,遭遇可想而知了。
不過這樣正好,就怕她遭遇不夠悲慘呢,他選人的標準,就是心裏得有恨和向上爬的野心,如果生活過得平平順順,很高興很幸福,那樣的人怎麽會來主動摻和他們這攤事兒呢。
隻有遭遇過生活的苦難,心裏有痛恨有憎惡,又處境堪憂無法擺脫困境的人,這樣的人才好洗腦和掌控。
接下來的事就是找到這個叫沐顏的姑娘了。
林浪連著在茶館呆了兩三個小時,跟好幾個人搭過話,從這些人口中套出了不少消息,不過沒什麽有用的。
眼看在茶館打聽不出什麽了,他便不再浪費時間,回去後他找人私下搜尋沐顏的下落,三教九流各種消息匯總在一起,很快,他找到了沐家兄妹當時租住的院子,還去了沐蘇城工作過的繅絲廠,可到底來遲一步,隔壁的房東說他們已經搬去了蘇州。
林浪隻得返回蘇州繼續尋找線索,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上海那邊還在催著他回去,說是警務司和市政廳爆發了衝突,他們的人手折損了好幾個,得再安插幾個眼線進去。
於是把找人的事情委托給蘇州的線人,囑咐他全力辦好這件事,林浪很快就回了上海。
其實按照原本的發展,沐顏一直因為過去的遭遇心灰意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走不出來,後來又遭逢哥哥離世,唯一的兒子也死了,在極度悲痛憤懣之下,林浪找到她,騙她說沐蘇城的死另有隱情,以查清真相和複仇為由招攬了她,把她培養成名揚整個上海的交際花,為他們組織效力,直到最後淒慘死去。
這是她原本的命運。
可這次不一樣,沐蘇城沒有早早死在火災裏,沐顏也不像原來沉浸在對自己的厭棄中,他們兄妹在林浪找來之前就搬到了蘇州,這無疑給林浪的計劃增添了很多阻力。
即使找到了沐顏,他也不能輕易地說服她,哄騙她,煽動她,除非來強的,或者在背後親自製造一些悲慘和不幸。
林浪作為特訓營的主教官,手段和心計是不缺的,營裏所有人不見得都是自願進來的,可要是被他看上了,哪怕背後使些手段,他也有法子讓人乖乖聽話。
蘇州,傍晚,晚霞染紅了天際,橙紅色的光暈落在波光麟麟的水麵上,進入四月,天氣慢慢熱了起來,好些做工回家的人們簡單梳洗之後,端著飯碗坐在門前靠河的柳樹底下,邊吃飯邊說話,享受著一天中難得的閑暇時間。
沐家租住的這條巷子大多住著些老人,本來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天天進出沐家院子,這些老人還以為新搬來的這戶人家做什麽不正經的生意呢。
後來接觸了才知道這裏辦了一個舞蹈班,沐顏跟人家說她是舞蹈專業畢業的,為了謀生辦了個舞蹈班,這裏也沒人懷疑她,畢竟她確實天天在院子裏教一群女的跳舞。
加上沐家兄妹挺會做人,平時見了麵總會問候一聲爺爺奶奶,大伯大娘,閑了還陪著老人家話話家常,串串門子,所以才搬來半個來月,就已經和街坊們混熟了。
早上去買菜的大爺大娘還會在院門口招呼沐蘇城一起去。
今天是舞蹈班第一期的最後一天,晚飯後,沐顏和哥哥一人拿了把小藤椅,兩人坐在一群大爺大娘中間,聽他們扯閑話。
什麽今個兒一鬥的米價漲了幾毛錢,肉價降了幾分錢,誰家的姑娘定了人家,誰家的小子一個月能掙多少工錢,說的全是些家長裏短,沐顏純粹喜歡聽熱鬧,沐蘇城聽不見別人說話,他也懶得費勁去看他們的嘴型,索性靠在椅背上看看夕陽和晚霞,順帶想想明天去浙江的事情。
是的,根據妹妹的說辭,她找的偵探已經打聽清楚了孩子的下落,說是在浙江湖州吉安縣下的一個村子裏,當年帶走孩子的那戶人家祖籍就在那裏。
那戶人家姓梁,男人叫梁二柱,和婆娘生了三個閨女,回到老家的時候帶著一個男孩,夫妻倆告訴村裏人說那是他們的兒子,可沐蘇城知道,梁家生的那個男孩出生沒幾天就夭折了。
那個帶回去的男孩肯定是他的小外甥,不過聽說那戶人家前段時間又生下了個男孩,後頭生下的這個應該才是梁家夫妻的親生兒子。
既然梁家夫妻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沐蘇城就有些擔心自己外甥的處境了,不是他把人想的太壞,而是能偷走別家孩子的人,本身人品就不怎麽樣,而且親生的和非親生的,到底不會一樣。
沐顏也是這個想法,於是毫不猶豫地,兄妹倆準備買明天的車票,一大早就坐火車去浙江。
下午的時候他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和證件,還專門去辦了通行證,跨省出行的話,在碼頭車站這樣的地方查得還是比較嚴的,沐蘇城和沐顏當初去上海,都是坐的黑船,兩人當時的身份證明都在向家。
沐蘇城初到上海的時候,沒錢沒身份,又是個聾子,他當時為了找妹妹,就用從鄉下帶來的蘆席和毛竹搭了個窩棚,再學著棚戶區的其他人撿個美孚石油的油桶,把油桶剪開放到窩棚頂,這就算是個住處了,這種窩棚區夜裏看就是個墳地,晚上裏麵似乎還閃著零星幾絲鬼火,旁邊經常能看到蘇州河上的浮屍。
所以這次去浙江,是兄妹倆正兒八經第一次正常地出遠門。
賺到錢之後,沐顏給自己和哥哥裏裏外外置辦了好幾身體麵的衣服,先敬羅裳後敬人,這是自古的道理,出門在外更是如此。
“是沐小姐吧?”突然一個男聲從後麵傳來,給沐顏嚇了一跳,她正聽大娘們講一個妖狼的故事,大娘邊講邊學著聲兒,說到狼穿上人皮,偽裝成那家的女主人吃了一家四口的事兒,故事氛圍烘托得挺到位,她也聽進去了,突地就聽見後麵有人叫她一聲。
她轉過身,因為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所以來人的麵孔有些模糊,站起身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東吳大舞廳的何經理。
沐顏暗叫一聲不好,這人怎麽這麽快就找來了,哥哥還在這裏呢。
好在沐蘇城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著漸暗下來的天空,沒注意到沐顏這邊的動靜。
沐顏暗自慶幸,隨即客氣地請何經理去家裏坐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何經理自然沒有意見。
這位沐小姐倒是過得挺自在的,見了他也沒有多少意外的表情,看來早就想過他會找過來了。
也是他笨,沒注意到最近舞女們的變化,隻覺得她們更愛出風頭更上進了,卻沒想到這些舞女私下還專門報了培訓班。要不是他今天巡場的時候聽見兩個舞女的對話,他是怎麽也想不到這位沐小姐竟是如此的有生意頭腦。
她大概從來舞廳的第一天就計劃好了要開個舞蹈班吧,說來舞場兼職那純粹是騙人的,不過看舞場好拉人罷了,再聯係她給舞場提的建議,樁樁件件都指向了她的舞蹈班,一步步地,想得還挺縝密,關鍵是還真叫她做成了。
虧他還惦記著想叫人家駐場呢,人家可看不上他給的幾百塊錢。
何量來之前跟舞女們打聽了一下,發現沐顏舞蹈班半個月賺的錢比他的工資都要高出一半,這說明人家心裏壓根兒就沒想著下海做舞女,所以他這次來也沒打算興師問罪,沒必要,不過態度還是要擺出來的,畢竟這事是沐顏做的不地道。
沐顏進屋先點燃了油燈,又從暖壺裏倒水給何量沏了杯茶,隨後在他對麵坐下,先開口道:“何經理既然能找到這裏,想必也知道我辦了個舞蹈培訓班吧。”
何量點頭:“沐小姐這可就不夠意思了,何某人當初是真心實意想留下沐小姐您的,哪成想您卻擺了我一道,我還自作多情想著沐小姐遲遲不來舞廳,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哪裏會想到沐小姐隻打算和我做一次性的買賣。”
沐顏心裏嗬嗬兩聲,都是千年的狐狸了,玩什麽聊齋啊,說一千道一萬,不過都是從利益出發,想靠她給舞廳增收打響招牌罷了,這種事上打人情牌就顯得不太聰明了。
她可不認為自己欠了對方人情,她提的那幾個建議,這些天可幫舞廳賺了不少錢呢。再者她也沒壞了規矩啊,舞廳兼職本就是隨個人意願和時間的,她去了一次,不想去第二次,這不是很正常嗎?哪裏就值得找上門興師問罪呢?
況且她做的又不是舞場的競品生意,從她這兒受訓的舞女,賺的錢可還有舞廳的一半兒呢。
不過心裏這樣想,真說出來就撕破臉了。
於是沐顏客氣解釋:“那真是辜負何經理的美意了,我本來真的是打算在舞廳上班的,可那天跳完舞,有人來問我能不能教教她,我後來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或許更喜歡教人跳舞的感覺,所以就辦了這個班,可不是故意爽您的約。”
何量也嗬嗬了,他分明聽人說是沐顏給她們發了小廣告,她們才找過來的,不過同樣的,不好撕破臉,彼此將就一下,當不知道算了。
“哦,那就很遺憾了,本來還想著能和沐小姐一起共事呢。”
兩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幾句,隨即何量說明來意,他這次過來沒想著把沐顏弄回舞廳去,強扭的瓜不甜,人家自己有門道賺錢,他沒必要上趕著得罪人。
在舞廳工作這麽多年,他有自己的處事原則,何量一般不會得罪漂亮女人,尤其是聰明的漂亮女人,因為這類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攀上高枝兒,再把得罪她的人踩進地縫。
沐顏絕對是這樣的女人,不聰明的話,就不會想到這樣的撈錢法子。
所以他一直很客氣:“我來是想找沐小姐合作的,我出人,您幫我訓練,20個舞女,五套不同的舞蹈動作,您自己設計,隻要夠熱辣就好,我想用她們來熱場子,以前舞廳的格調定的太高,現在看來,還是大眾化的勁歌熱舞更受歡迎,想想看,一群嫵媚熱辣的舞女一起登場,肯定會引爆全場的,當然,前提是她們的舞蹈動作得新穎好看才行,所以我找到了您。”
沐顏記得,在三十年代的時候,國內的舞廳舞場這些娛樂場所,才慢慢發展到頂峰,像後世有名的百樂門,就是三幾年才建成出現的,而二十年代,也就是現在,國人剛剛接納了交際舞這個概念,舞廳大多是內斂舒緩的雙人舞蹈,大家隻是為了追隨潮流趕時髦而已,大多還沒玩出多少花樣來,所以何經理這個想法,當下倒是十分攬客的法子。
怪不得會找到自己,不過這是個雙贏的事情,為什麽不答應呢。
於是沐顏的第二期舞蹈班就被東吳舞廳的人包場了,何經理這次長了個心眼,他送來學習的人,都是提前簽了契約的,免得剛訓練出來,人就跑到別處去了。
兩人價錢也談好了,20個人一口價,500塊錢,排練五個舞蹈,因為這次送來的人基礎都不錯,所以相對會好教一些,主要是設計動作和熟悉動作,最後排練成型。
人商量好五天後送過來,正好在這期間沐顏把孩子接回來,之後就可以好好賺錢了,最好能換些黃金,亂世嘛,誰知道什麽時候哪裏就打起來了。
蘇州也不是一直安全的,沐顏對民國的曆史隻知道個大概,更別說這不是真實的曆史,而是一本小說,作者筆下的人物和事件,更多的是虛擬的,隻是和真實的曆史在大方向上一致罷了。也可以把這看成是個平行世界,對原先世界的認知有時候並不會幫到她多少,反而可能會誤導她。
送走何量不久,沐蘇城拿著椅子回來了,他原先還不知道家裏來了人,還是旁邊的大娘告訴他,沐顏和一個男人走了。
“小顏,家裏來人了?”
沐顏解釋:“嗯,有個舞廳的經理找過來了,說要送一批人過來訓練,咱們從湖州回來就可以開二期的班了,學費也談好了,20個人500塊錢。”
沐蘇城聞言笑了,原來是來生意了,真挺好的,錢當然是賺的越多越好,以後他們還要養個孩子,花費少不了的。
次日清晨,沐顏和哥哥收拾妥當,帶著一個藤編的行李箱就出發了。
兩人在街口不遠的地方吃了碗餛飩,接著買了些糕點小吃帶著,叫了兩輛黃包車,直接讓人把他們拉到蘇州火車站。
雖然是大清早,可火車站排隊等著買票的人還真不少,車站的售票窗口比較低,一個木頭窗戶,下麵有一個小孔,挺像一堵牆上鑿了個洞。售票口外圍著一道木柵欄,柵欄外就是排隊買票的旅客,大家都盯著窗戶上那個小洞,洞開了,就說明到售票時間了。
車站是不預售車票的,車票隻在開車前兩小時內發售,所以人們都爭相往前擠,先頭排著隊,後麵就亂成一團。
不過排著長隊的是三等車的售票窗口,頭等車和二等車有另外的售票口,這些窗口排隊的人很少,因為這時候鐵路上實行的是“一二四製”價率,也就是說,二等車車票是三等車的兩倍,頭等車車票是三等車的四倍,所以大多數人出行都會選擇相對較便宜的三等車。
三等車沒有候車室、沒有臥鋪,也不能進餐車,車廂一般挨著火車頭,震動很厲害,火車煤灰也飄得很多,乘客多半會弄得灰頭土臉的,二等車和頭等車就要好多了。
沐顏和哥哥在二等車的售票口買了兩張車票,幾乎沒怎麽排隊等車,隻約莫過了十來分鍾,火車就進站了,兩人檢票上車,找到座位坐下沒一會兒,就有乘務員推著餐車過來。
不過讓沐顏沒想到的是,乘務員嘴裏叫賣的都是偏西式的飯菜,比如三文魚、牛排、豬排、咖喱雞飯,包括酒水飲料,也是威士忌、白蘭地一類的,這可真是學洋人學了個徹底。
經過一天一夜的火車,第二天中午,沐顏和哥哥終於在湖州的吉安火車站下車。
吉安縣長泉村,六皇子鬱熙聞坐在村口槐樹下的大石頭上,小小地歎了口氣。
他已經來這裏好幾天了,父皇和母妃到底在哪裏啊。
明明上一刻他還在母妃的昭仁宮,喝了國師大人送來的一杯酒後,他好像就睡著了,再一醒來,就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父皇母妃都不見了,他的頭發也被人剪短了,還有一對奇怪的夫妻說是他的爹娘,哼,別以為他不知道爹娘的意思,他長這麽大,還沒人敢膽大包天冒充他的父皇母妃。
於是我們六皇子直接怒斥一句:“好大的狗膽,你們長成這樣,哪裏生得出本宮這樣漂亮可愛的孩子。”
沒錯,六皇子殿下覺得自己是天下一等一可愛漂亮的小孩,因為他母妃對他親親抱抱的時候,總愛誇說“哎呦,我兒子怎麽這麽好看啊,瞧瞧這白嫩嫩的小臉蛋兒,睫毛怎麽這麽長啊,小嘴嘟嘟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我怎麽生出了這麽可愛的小孩啊……”
就這麽常年累月的誇著,導致我們六皇子自信心爆棚了,不論走到哪裏,都昂首挺胸的,宮裏的太監宮女看他一個四歲多的小不點兒,整天神裏神氣的,也是覺得好笑,遂也經常誇他,所以在他的認知裏,自己幾乎是可愛到人見人愛的。
父皇也很喜歡他,常常把他抱在懷裏,還跟他玩舉高高。
所有人都寵著捧著,這孩子說話做事有時候就極為大膽了。
他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把梁家夫妻震得不輕,什麽父皇母妃的,這孩子該不會撞邪了吧。
六皇子不像沐顏一樣,有原身的記憶,他什麽也不知道,隻是發覺自己一睜眼就到了陌生的地方,周邊還是陌生的人。
“你們是哪裏來的賊人,是不是你們把我綁出宮的,我要叫父皇砍了你們的腦袋,識相的,趕緊把我送回去!”
六皇子有點害怕,於是聲嘶力竭地嚇唬對方,可梁家夫妻越發覺得這孩子不對勁兒,還是梁家的二女兒提醒了一句:“弟弟該不會和村東頭的黃娘子學了唱戲吧?”
長泉村東頭有一戶獨居的寡婦,姓黃,以前是戲園子裏的,後來男人和孩子都死了,於是瘋瘋癲癲的,時不時總愛在人前唱上幾句。
梁家二姐懷疑弟弟出去玩,在外頭跟著黃娘子學了幾句。
梁二柱聽完鬆口氣,媳婦上個月才給他生了小兒子,他現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小兒子身上,至於這個不是親生的大兒子,他暫且沒心力管,要不是怕小兒子還站不住,他都想把大兒子送出去。
畢竟家裏的條件不富裕,有了親生的兒子,自然想把一切都給自己的親生子,所以他沒多追究大兒子的異狀,隻當他是受了什麽刺激。
再說他一天到晚都在外做力工,基本不在家裏,而他媳婦,整日忙著照顧小兒子,也無暇顧及神神叨叨,舉止怪異的大兒子。
於是,吃飯的時候,六皇子看著端上來的雜糧窩窩頭和稀粥鹹菜,那小脾氣就上來了,好啊,這些個亂臣賊子,拐了他還不給他好好吃飯,拿這樣的飯菜糊弄他,他心裏暗暗記了一筆,打算找到父皇後讓父皇狠狠收拾他們。
他已經不再大喊大叫著想嚇住對方了,因為對方根本不吃他這套,吼了幾聲沒人搭理他後,我們六皇子很識趣地不吼了,吼多了嗓子還疼呢。
他原本吃不下這樣的飯菜,可餓了兩頓後,再吃飯的時候就願意伸筷子了。
那位自稱是他二姐的女孩給他打水洗臉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原來長長的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剪成了短發,他氣急了,一把打翻了水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是誰?是誰剪了本宮的頭發?”
梁二姐有點生氣,可這個弟弟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對他好歹有點耐性,於是沒好氣道:“你發什麽瘋,頭發不一直是這麽長嗎?”
六皇子抬眸,小小的臉上一副你怎麽睜眼說瞎話的表情,看得人惱火極了。
梁二姐索性端起盆子出去了,六皇子還在屋裏想著是哪個該死的剪了他的頭發。
梁家的大女兒已經嫁了人,二女兒今年13歲,小女兒7歲,大兒子,也就是六皇子,才剛剛滿4歲,原本他是家裏備受寵愛的唯一的男孩,可自從梁家的小兒子出生,他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原本他每天都能吃一個雞蛋的,現在基本隻能混個水飽,可能是看出了大人態度的變化,家裏7歲的小姐姐還趁人不注意在他身上擰了幾把,六皇子自然毫不示弱地還了回去,手腳並用地在對方身上又捶又打。
不過這都是小事,讓他最在意的,是這家人把他叫拴子,什麽拴子,他明明叫做鬱熙聞,才不是什麽梁拴子。
而且這家人絲毫沒有將他送回父皇母妃身邊的打算,一連幾天,這家的父母眼看著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差,哼,就這樣,還敢騙他說自己是他們的兒子呢。
六皇子試著一個人逃走,可還沒跑到村口,就被人捉腰抱了回來,那人還跟梁家父母叮囑:“可看好了孩子,別讓他亂跑,剛才要不是我看著,小家夥就跑出村子了,最近鎮上和縣上可有好幾個小孩找不見了。”
那人說完就走了,留下六皇子一個人被梁家剛生了孩子的女人踢了一腳,還罵了他一句:“小崽子再給我添麻煩,小心我賣了你!”
六皇子氣不過,又打不過對方,於是晚上偷偷在她的拌湯裏灑了一小把土,哼,死女人,等他找回父皇母妃了再跟她算賬。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梁家父母越發放養著他,六皇子於是邁著小短腿滿村地晃悠,他已經明白,僅靠自己,是不大可能離開這裏的,而且就算離開這裏,他也不知道外麵的路要怎麽走。
本來還想著能不能讓人送他回皇宮,雖然他沒有錢,可父皇母妃有啊,到時候把車費付給送他回來的人就行,可他一說起皇宮,卻把別人逗笑了。
“你這小孩兒挺有意思的,還皇宮呢?什麽你家在皇宮?哈哈哈,皇帝都沒了,你還惦記著皇宮呢,你說的皇宮在北平,離這可遠了,得坐火車去的。”
什麽叫皇帝沒了?難道父皇不在了嗎?那母妃呢?
“宮裏現在哪兒還有娘娘啊,小孩兒,你該不會聽誰給你講的故事吧,故事是故事,可不能當真的。”
後知後覺的,六皇子終於發覺這裏有些不大對勁兒了,這裏的男人都是短頭發的,穿的衣服和他以前見過的也不相同,他們說現在已經沒有皇帝了,皇宮裏也沒住人,他有些慌,不知道在哪裏才能找到父皇母妃,於是一天天在外麵瘋跑,想知道多些外麵的消息。
可知道的越多,他就越心慌,這裏不是大楚,這裏的人根本沒有聽過大楚,他們說現在是民國九年,可在他的記憶裏,過年跟著父皇朝禮時,禮官明明說的是大楚乾元六年。
他還是個小孩子,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即便心裏再慌,也沒辦法做更多的事了。
連著幾天情緒不好,六皇子有點小憂鬱,尤其是在他發現梁家人背著他吃獨食時,他的小心眼子一下子出來了。
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飽了,那個所謂的娘親總是說家裏糧食不多了,要換些細糧留著給弟弟以後吃,所以讓他吃少點,可他已經吃的夠少了,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崽子那麽醜,憑什麽要餓著他給那個小崽子換糧吃。
可能因為他是小孩子,所以梁家夫妻說話一般不怎麽避諱他,那天他們確實也沒注意到他在牆角的麵甕後麵窩著,他記得當時那個梁二柱說了一句:“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把那孩子抱回來,當時給你看診的大夫也真是的,明明還能生的,非說你不能生,家裏多張嘴吃飯,咱們家本來就不富裕。”
那個女人也回了一句:“要不我們把他送回他親媽那裏?”
男人低喝:“你瘋了,孩子是我們偷偷抱走的,現在送回去,萬一人家叫警察來抓咱們呢?”
雖然好些話他沒聽得太明白,可基本意思六皇子是知道的,這就是說他真的不是梁家夫妻的孩子唄,他果然猜得沒錯。
後麵梁家夫妻給他吃的越來越少,他索性把梁家的糧食分了好幾次,偷出來倒進隔壁奶奶家的大麵罐子裏了。
隔壁的奶奶每次見了他都要摸摸他的頭,問他吃沒吃飯,知道他沒吃飽還會給他吃餅子,所以六皇子偷渡糧食做得毫無心理負擔。
梁家人發現糧食不見了,自然是很生氣,可生氣過了還是沒找到糧食,最後隻能罵罵咧咧不了了之。
在那之後,他每天吃完飯都會去隔壁奶奶家接受投喂,吃完飯一起到村頭的大槐樹下坐一會兒,吹吹風曬曬太陽。
這天也是一樣,他一雙帶著肉窩的小手背在腦後,頭發半長不短,堪堪剛到耳際,小臉蛋白白嫩嫩的,小小的身子斜斜靠坐在石頭邊上,整個人快要躺下一樣,明明是個三頭身的可愛小孩兒,偏偏表現出一副大人的模樣。
不過到底還是個小孩子,雖然日子勉強過得下去,可他真的好想父皇和母妃啊,於是小人兒學著大人的模樣歎了口氣。
旁邊納鞋墊的阿婆看著好笑,便故意問他:“栓子,你小孩子家歎什麽氣啊?”
六皇子心情有點小沮喪:“我有點難過,又覺得有點委屈,想偷偷哭一場。”
阿婆笑得臉上的紋路皺起來,這孩子說話可真有意思。
“為什麽難過想哭啊?誰欺負你了嗎?”
六皇子搖搖頭,雖然梁家呆著不怎麽愉快,可梁家人惹他不高興了,他就會悄摸地報複回去,也沒人會懷疑到他一個小孩子身上,他隻是突然很想很想父皇母妃。
他甚至懷疑,父皇母妃是不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還是他們已經忘了自己這個可愛聰明的兒子了。
想到這裏,那股子傷心一下就壓不住了,六皇子說哭就哭,哇的一聲,他哭得好委屈好難過,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邊哭邊喊著:“我想我娘,我想我爹,我好可憐啊,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啦……”
於是沐顏順著別人的指路來到長泉村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樹底下哭成小可憐的兒子了。
果真是她兒子沒錯,跟原來長得一模一樣不說,這說哭就哭的小性子也一點兒沒變。
作者有話說: